他一颗心渐渐凉下去,过上了劣酒买醉的日子。
直到那个叫王跃的入门弟子找上他,一下子就开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条件。
王跃要烧郭舒乂的寮房以泄私愤,只要张舒维拖延救火,就能换来东京城里的一处小宅院,而且王跃答应会以他叔祖的名义向管城县施压,澄清他五等户的身份,免去他前後几年的所有赋税和差役。
这条件实在太过诱人,张舒维根本无法拒绝,毕竟只是拖延救火,既不伤天也不害理,便能解决他所有的燃眉之急。
没有新的差役,借贷总能慢慢还清。更让他垂涎的是东京城里的宅院无论大小,都能让他全家获得开封府的户籍,儿子来日科考,算是有了第一块垫脚的砖石。
原来他拼尽全力都无法办到的事,于当朝宰相的内侄孙而言,不过一句话的事。
权势真的是一个可怕的东西。
他背着妻子答应了王跃,妻子知道後,气愤了一通,最後只能抱着他,夫妻两个人一同默默垂泪。
夫妻二人约定,等还清了债务,一定多给郭舒乂些赔偿赔罪。
宅院就在眼前,张舒维摸了摸袖袋里王跃写的字条,感到既兴奋又紧张。
按照约定,他把这张字条交给看守宅子的人,那人自会同他交个房契钥匙,从此他就是这宅子的主人。
他强抑下激动,轻轻叩响院门,许久无人来应。
他心下纳罕,敲门声越来越重,院子里终于有了声音。
片刻後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汉子探出头来,见张舒维一身绫白道袍,头也不擡,“穷道士,别处讨饭去!”
汉子说完就要关门,张舒维忙扳住门板,“我是来收房子的!”
汉子张口就骂,言辞污秽让人不忍卒听,张舒维怒火攻心,干脆抽出剑来横在他脖颈。
这是他习武以来,第一次对普通人拔剑。
那汉子立即老实,听张舒维说明来意,竟又笑了出来,“你这道人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忒也天真,这宅子是我家祖业,和王跃没有半点关系,他平白耍你,快快收了你的小刀回去,莫在此处丢人了!”
张舒维犹道不信,那汉子也不顾剑锋在喉,呼喊来左邻右舍,皆证实他所言非虚。
张舒维彻底怔住,失魂落魄地收了长剑,那汉子犹在嗤笑,污言秽语叱骂他痴傻,若不是看他手中有剑必不好惹,定然扭送他见官。
他强忍再度拔剑的冲动,一步一步走出了围观的人群,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恍惚中眼前似乎浮现了那日的火光,张舒维忽然意识到,郭舒乂至多只是失了些财物,而他失去的东西,远比郭舒乂多得多。
(朴志)
朴志今年四十二岁,在石城峰上过了大半生。
她八岁那年,祖父重病,父亲在多方寻医求药未果後,将最小的女儿——也就是她——送上了少室山祈福,于是她就成了纯阳派的入门弟子。
她在朝岳峰学艺七年,十五岁那年通过试炼成为高阶弟子,拜了石城峰长老玄縧为师父,每日随师兄师姐们处理少室山上数不清的庶务。
石城峰大概是整个少室山最不像仙境的地方,从柴米油盐丶纸笔经籍到宫观修建,事无巨细,桩桩都是她们的修行,件件都有不小的门道。
她自幼对数字敏感,理账上是一把好手,学了不长时日,便能够独当一面,那些与她对接的商贩再不敢因她是个年少的小娘子而有所欺瞒。
如是过了两年,连师父玄縧都时常夸赞于她。
与此同时,家中催她回去成婚的书信也是一封接着一封。
婉拒的理由似乎都用光了,她也已经十七岁。不是没想过在石城峰找一个志气相投的师兄互相托付,但迟迟未遇到心动之人,总不能随便找个人搭夥——就算她想,人家还未必同意。
她也想过就此入道,留在石城峰理一辈子的账,但被师父斥退了,师父说她小小年纪,未生道心,还差得远。
日子一天天蹉跎,下山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路。她父亲是商户,家中殷实,媒人为她说了一户读书人家的小郎君,据说家世清白,书读得好,有望将来高中,她便能做官户娘子,比做道姑地位高多了。
她对做官户娘子不感兴趣,但从信里读出了爹爹对做官员岳父的渴望,想着如果未来夫婿真的能读书高中,荫封全家也不算无望,便应了亲事,收拾行李下山嫁人。
出嫁那日满目鲜红,她乘着花轿进了那间只有两进的小宅院,总觉得她的人生,从此失落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