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笑声渐渐干涸了,瞳孔在血红的眼眸中癫狂绝望地颤动。
“你杀了多少人?”他渐渐止住了笑,低着头,低声问她,“或者我应该问,你们杀了多少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麽。”玛蒂娜语气轻松,“不过好在这些家庭在没了男人後,还有女人站稳脚跟丶力挽狂澜。”
她不肯承认。因为她还有前路要走,并且从来不以她的罪孽为耻。她不愿意栽在任何一次清算中,所以趁此机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卸到他头上。
他突然暴起,受伤的手重新握住剑柄,剑光如蛇,绞向她手腕。玛蒂娜後仰避过,重剑顺势劈下,砸在他的手腕,碎裂声清晰可闻。
“铛。”
他手中的剑终于落地了。玛蒂娜一脚踢开了他的剑,将他掀翻在地,踩在他受伤的手腕上,鞋跟轻轻碾压。
威廉狼狈地仰躺在地,咽喉丶胸膛丶腹部等脆弱的致命部位全部暴露在她的眼下,因疼痛而剧烈起伏。他死死咬住没有血色的嘴唇,一向美丽的脸此刻冷汗淋漓,金发凌乱地沾在脸庞上,蜿蜒地贴着。
“你和我们没有什麽不同。你手上沾的鲜血不比我们的少,而你的手段甚至更为卑鄙。”
他倒在地上,已然放弃挣扎,眼眸微阖,神色脆弱冷淡。
“错了。我从来没寄希望于平衡之术和掌权者的良心大发,也从来不以我的斗争手段为耻。待我拥有了继承权,就有千千万万的女人和我一起获得继承权。待我的姑娘们走上高位,未来就有更多的女人与我顶峰相见。我从未盼望过幼稚的和解,也没有自艾自怜的个人主义英雄式幻想。我们的不同从不在于品行的高尚和无耻,或是手段的高明和拙劣,而是在于敢于斗争与妄想和解。”
她俯下身,冷绿色的眼眸在阴影下如同狩猎者,正死死盯着对方的要害处,时刻准备着上前予以最後的致命一击:“你还有遗言吗?”
他望着她,扯了扯嘴角,偏过头,闭上眼睛:“求你……赐予我一场盛大的丶戏剧般的落幕。”
赐他一场万衆瞩目的落幕,赐他解脱,而不是无声无息地死在这里丶尸体遭人唾弃,更不是被迫扭送法庭丶成为一个笑话。
“……可以。”
她说。
*
“他走了。”
玛丽安悄无声息地进入浴室。
玛蒂娜已松了头发,闭上眼睛,仰起头,将自己彻底沉入温水中。
“知道了。”
她猛然从水中起身,睁开眼睛,看向玛丽安。
浸透了水的黑发从矫健的臂膀上滑落,披在她的肩头,仅能遮挡她背部衆多交织的旧伤疤的一角。她毫不在意,披上浴袍,走过镜子时端详了一眼身上的新伤。
——仅两处剑刃擦伤,已经止住了血。
她坐进扶手沙发椅中,低头注视玛丽安把酒精猛然倒在她伤口的动作。
“看来偶尔的运动有助于睡眠,是吗?”
她从玛丽安的语气中听出了阴阳怪气,难得没有端“主人”的架势和恶魔呛声,而是发出一声轻笑似的气音:“你在责怪我这次放了他?”
恶魔擡起头,眼眸中的光泽在灯光下转了一圈,如岩浆,如火焰淬炼融化的黄金。
“即使是在有契约的情况下,他依旧能钻漏洞毁约,何况没有契约。”
“就是因为没有契约,所以这次是真的。”玛蒂娜淡淡道,“那次是他被迫的,这次是他自愿的。”
“有什麽区别?”
“区别在于那时他还有很多选择,迫于你的威慑,并不心甘情愿地与我承诺。而这次他已经完全陷入绝望,且绝不愿意低头或是茍且偷生,只想以一种盛大的自我牺牲,来体面地结束这一切。”
说到这里,玛蒂娜顿了顿,忽然奇特地微笑起来:“当然,他也可能转变了思路,想以另一种方式达成他的目标,那样他依旧不算失败,因此,他仍可以算是为达成自己的理想而献身。”
何况这已经是最好丶最轻松的结局了,只要和他在衆目睽睽下决斗一场丶逐出胜负即可。否则,若是活捉他丶将他扭送至法庭接受审判,他绝不会甘愿受这样的“侮辱”,他和他的同伴必然激烈反抗,王室不会允许出现拉锯战。可若是将他杀死,那她就得把他的尸体交出去,到时说不定会在鞭尸後被吊在伦敦塔下一直吊到风化成白骨为止,被送到医学院供学生实验解剖都是最体面的尸体归宿。
一方面,这会引起新的乱子,除非她把他那些同夥全都抓起来,可这又实在浪费时间;另一方面,这不利于她之後和阿尔伯特达成新的交易。
所以在伦敦人民见证下,在伦敦大桥上与他决斗丶将他杀死,再把他的尸体丢入正在汛期的泰晤士河中,给予他尸骨无存的结局,是最好的,也正是他所希望的。这样,他就会死得心甘情愿,而他的同伴见他完成了殉道并失败後,也不会再起波澜。
玛丽安轻蔑地评价:“愚蠢的弥赛□□节,高高在上的殉道表演者,幼稚的存在主义,病态的理想主义,浪漫的唯心主义,绝望的历史虚无主义。”
玛蒂娜一向对玛丽安的刻薄有所了解,可听到这样一连串的批判後,还是忍不住笑出声:
“太可惜了,他已经走了,不然我该说给他听——嘶!”
她皱起眉头,低头看去,发现玛丽安掰开了她已经止住了血的几道伤口,用力挤出了不少血,反复以清水冲洗伤口,往伤口更深处涂抹酒精。混合了水与酒精的血液被稀释後汩汩流动,沿着胳膊的肌肉线条滑落。
玛蒂娜撇撇嘴,忍下了。
谁知道那家夥的剑捅了多少人。这些被杀的纵情神色的权贵男性多少带有一些疾病,玛蒂娜不能确保威廉每次杀完人都能彻底给剑身消毒,也无法保证他的剑是新的。如果因为这种原因就染上梅毒,也太可笑了。
“你应该让我和他决斗。”
女仆擡起头,按在玛蒂娜伤口处的手指缓缓用力,几乎掐进她的皮肉里。岩浆般金红的光在她的眼眸深处缓缓涌动,让人目眩。
“没用的。”玛蒂娜快速否决,“他知道你是个什麽存在,由你来,他只会觉得他不该输。只有我,才能让他输得心甘情愿。”
恶魔身为人的模样已然逐渐消散。深黑的阴影与烟灰勉强凝聚出人的形状,看不清五官,只有一条白纱蒙在可以称作“脸”的轮廓上,标出眼睛的位置。一滴滴火星从深黑的躯体上流淌而下,直至没入身下的阴影中。祂的手抚上玛蒂娜的脸——如果那还是“手”的话。
“你就是我。”
声音从地底深处传来,又像是在玛蒂娜的头脑深处与她对话。
玛蒂娜不为所动,自顾自低头往手臂伤口处缠绷带,好意提醒:“等我死了以後,还记得吗?只有等我死後,我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