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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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接手国王发布的捉拿犯罪卿任务後,连日以来,玛蒂娜并没有对威廉花太大心思。她甚至并没有动弹,而是一直在伦敦,配合埃莉诺打舆论战,利用心理战术引导政府主动请求她们帮助维持伦敦秩序,发表演讲号召员工与伦敦市民响应,指挥伊丽莎白和艾琳调度人手和物资,在玛蒂尔达的引荐下与衆多接受她们帮助的新晋权贵女士们“建交”,组织慈善活动接济失业民衆。
她并不打算追寻威廉的踪迹,尽管在玛丽安的帮助下,她能轻易定位到他——这会使她的工作陷入被动。
她要利用现在的局势,一步一步逼迫威廉失去希望,不得不现身与她谈判。
如果要活捉他扭送至法庭接受审判,一定会引起他和他的整个团队鱼死网破的反抗,这太不划算了。最好的办法,还是送他去死。而就现在的局势看来,他也必然一心求死,问题只在于他愿意死在谁手上。
深夜,玛蒂娜坐在书房里。这并非她常用的书房——她预料到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因此不愿意破坏她那舒服的办公场所,而是选择了这套早该被时代抛弃的房间。这间书房属于这个家族曾经的掌权者,和它的主人一样,经典的维多利亚贵族做派,刻板,老旧。深色橡木书架占据了整面墙壁,里面摆满已经堆积出薄灰的厚书。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下,墙上的佩剑泛着钢铁的冷意。厚重的窗帘垂落在地,窗外,暴雨倾盆。
玛蒂娜斜靠在椅背上,并未将重心完全依托其上。她的身影被灯光拉长形变得近乎畸形,狰狞地笼罩在挂着前任家主肖像的墙上。她穿着骑装,松石绿色的眼珠在阴影中闪烁,手中把玩着从她父亲书桌抽屉中随手抓出的一柄华而不实的拆信刀。
门被无声推开。
威廉站在门口,穿着黑色的大衣斗篷,尽管有兜帽,雨水仍然不断从他的金发上滴落,在沉闷的地毯上晕开不规则的深色水渍。他苍白得厉害,深红的眼眸如同凝固的血,深深地注视着她。
“晚上好,玛蒂娜小姐。”
他缓慢地向玛蒂娜逼近一步,背着手,手中紧握那柄藏了剑的手杖。他面无表情,气势凝重。在玛蒂娜看来,这不过是虚张声势。
“晚上好,■■■。”
玛蒂娜叫出了那个早已被他抛弃十数年的真名。
听到这个许久不曾提起的名字,威廉自嘲般地轻轻笑了一声。
“你早预料到我会来,不是吗?”
“是啊。”玛蒂娜平静地与他对视,“所以我特意选在这儿。现在这座府邸里,只有这个房间是值得被毁坏的。”
“我希望这一切都能有个了结。”
“包括你自己?”
“包括我自己。”他停顿了一下,缓缓道,“地面上的恶魔都该被清除。这就是我来这里的原因。”
玛蒂娜把玩拆信刀的手指一顿。
华而不实的银刃突然脱手,化作一道寒光,直刺他的咽喉。
面对玛蒂娜的突然发难,威廉侧过身,刀刃没能彻底击中他,而是在划过他的侧脸後,没入他身後门扉,致密坚硬的木板被迅速切断,如同切开一块奶油。他快速拔剑,利剑出鞘的铮鸣与窗外的惊雷同时爆发,向玛蒂娜袭来。
玛蒂娜与他同时动身,在他拔剑的那一刻迅速起身,单手挑翻她父亲的橡木书桌,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即便如此,他并没有躲闪,也没有转移注意,目光始终锁定在玛蒂娜的要害处,只略一格挡,剑尖刺向她的胸膛。
“铮——”
剑刃与玛蒂娜反手抓起的镀金墨水台交汇,银白的细刃止不住地颤动,金属刮擦发出刺耳尖锐的嗡鸣。与此同时,玛蒂娜借力旋腿,用力将他踹倒在书柜上。随着一阵剧烈晃动,威廉发出痛苦的闷哼,棱角尖锐的精装书如窗外的暴雨,倾泻而下,砸在他身上。
他蹲坐在地上,剧烈地喘息。脸侧伤口後知後觉地形成一道血线,他以手背抹去不断渗出的血珠。
“你失败得让我感到可笑。”她说。
玛蒂娜轻松拽下墙上的佩剑——这柄佩剑的重量远超于它曾经的主人能负担的重量,很明显只是一把装饰物。玛蒂娜也毫不意外地看到,这柄剑并没有开刃。
威廉嘲讽一笑:“我以为你会说我自不量力。”
“自不量力只是你最微不足道的缺点。”
她双手握住这柄重剑,重重劈向他的肩膀。
威廉单膝跪地,支撑住身体,擡起手臂,勉力以剑横档住这柄未开刃的重剑。两剑交锋,居高临下地悬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下落,劈断他的骨头。他咬紧牙,调整剑身走向,企图将玛蒂娜手的剑挑开。
“你会失败,不是因为我的存在。”僵持中,他听见玛蒂娜的声音,居高临下,满是轻蔑,“不是因为我为女性争夺利益导致阶级内部斗争,不是因为我挽回你们造成的损失使得贵族与平民不至于走到同仇敌忾的那步,更不是因为你和我的过往使得夏洛克没能最终被国王选择。”
他已经有些脱力,举起的手臂因为长时间承担重力而僵硬发麻,虎口同样如此。他无法起身,也不能放下手臂,只能继续与玛蒂娜僵持。汗混合着血从他越发苍白的脸上淌下来。
“你想说什麽?”
“我想说,你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陡然间,他手中的剑断了。金属崩裂发出尖锐爆鸣,重剑带着利风,向他劈来。他被迫翻滚避开,重剑劈进地板,木屑飞溅。
玛蒂娜冷笑,擡脚踹向他的胸口。威廉勉强以断剑抵挡,终究没能挡住,被踹出数英尺,碰倒了一张茶桌。茶桌倒地,扬起一阵灰尘。
在威廉的喘息声中,玛蒂娜继续道:“靠贡献让掌权者以权利作为奖赏是痴人说梦,靠偶然间的共同协作达成谅解乃至妥协丶使得掌权者主动下放权力,那更是天方夜谭。你们压根也看不起平民的力量,不相信她们能靠自己取得胜利,并且将来自人民的革命视作扰乱国家的暴动。这就是你们失败的原因。”
威廉心跳如雷。他听不清雨声雷声,听不清自己的心跳,只听见玛蒂娜的说话声,一句接一句,重重刺在他的伤口处,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扭曲地疼痛起来。这使他本就苍白的脸越发惨白,蒙上一层灰暗的青白阴影。
“若你只是单纯地刺杀那些以权势压迫人民的贵族丶以实现公平,我反倒高看你一眼。可惜你在伊顿公学就没学好政治,所以也根本没人教你,暴力和权力是一体的。”
威廉再一次摇晃着撑起身体,喘息着单膝跪地,以断剑抵住地面维持平衡。玛蒂娜单手握佩剑,慢条斯理地步步逼近。闪电划过夜空,暴雷轰然作响。雨水落在窗户上,在闪电的白光映照下,留下狰狞的爪痕。
“即便你能成功,留下的又会是怎样一个局面呢?失业,动荡,经济危机。”
玛蒂娜每说一个词,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现在已经够糟了,如果不是我,这一切还会更糟。而你们,除了给这个国家带来灾难,什麽也没做到。”
最後这句话彻底击溃了威廉的理智。他握着剑柄的手缓缓下移,握在已断裂的剑刃上,攥紧手心。鲜血顺着银白的剑身淌下,汇成溪流,淌入地毯中,形成深色的痕迹。他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另一只手也是。他擡起那只手,凝视许久,捂住脸,放声大笑。
他该对她说什麽呢?他无法反驳她的每一句话。其实他已经察觉到了,自从看见第一个失业者起,他就察觉到了。可他早已回不了头。他不仅回不了头,还把他的同伴都带上了这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