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正是在达勒姆大学医学院攻克学术的学生之一。她很聪明,学得很快,是教授们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当然,教授们赞许的是她学生证上的“安德烈”,而不是安妮。
度假养病只是玛蒂娜的达勒姆之行的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好好观测达勒姆大学,好让她将来模仿着建立一个真正的女性大学。此外,根据安妮和其他各女孩来信的描述,玛蒂娜对比出达勒姆大学对女性接受高等教育的抵制程度远不如剑桥牛津之流。二十年前,达勒姆大学就已建立了圣希尔德女子师范学院。玛蒂娜希望能从达勒姆大学下手,撬动圣希尔德女子师范学院并入达勒姆大学。
马车在达勒姆大学的门前停下了,迟迟不进入,这让玛蒂娜皱起了眉头。
玛丽安对于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抚平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而表示遗憾。大小姐心情不悦却不说话,此时正是身为贴身女仆的她需要出面的时候。她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询问驾马的女仆:
“简,发生什麽事了?”
简回答:“他们觉得女性直接进入大学参观不妥。他们想要大小姐保证只在室外的公共区域以及学校教堂活动,不能进入教学楼。”
玛蒂娜冷哼一声。
她躺在玛丽安的腿上,擡起手臂遮住眼睛,以阻挡从车窗帘掀开的那一角展露出的阳光。她沙哑冰冷的声音有金属颗粒质感:
“简,你问问他们,什麽地方只准男性进不准女性进?男厕所吗?”
玛丽安放下窗帘。
马车外响起一些轻微的交谈声,音量让人难以忽视这些声音的存在,但又不足以让人听清。玛蒂娜更加烦躁,原先遮挡眼睛的手按住太阳xue。贴心的女仆立刻接手了这份工作,为大小姐按摩起来。
两分钟後,马车动了,向大学内部驶入。
医学院内,一群学生以“月经”为中心进行探讨。
“在每月的痛苦降临时,女士们不适合任何伟大的体力或脑力劳动。她们饱受一种使她们丧失思考或行动能力的倦怠和沮丧之苦,使人们无法相信,她们能在特殊时期担起责任。这也是女人为什麽会突然变得暴躁易怒丶不可理喻,甚至暴起伤人。”
“因此,女人应该被定义为病人,若与男人相比,她们的确是。在智力劳动中,男人已经超越,并且永远都会超越女人,原因很明显,身体的周期性疼痛会打断她们的思想和行动。”
“女性永远不可能获得与男性同等的成就,因为她们在人生最美好的岁月里,每月都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生病,这样怎麽能够胜任艰苦的工作呢?”
“……此外,就在去年《英国医学月刊》收到的数封信件宣称,经期女性会导致新鲜培根腐坏……”
“安德烈,请问你有什麽高见吗?”
坐在人群中一直沉默着的安妮被点名了,同学们将殷切的目光投向她。
这一点也不奇怪,安妮成绩优异,精于学术,备受老师喜爱。何况她长相俊秀,身材高挑,向来吸引人的目光。所有人都知道,“安德烈”的推荐人可是那位“卡文迪许公爵”。这让她更是时刻处于衆人恭维的中心。
安妮冷淡道:“我不知道这有什麽讨论的价值。我以为我们在讨论女性月经形成的原因,而不是女性是否会因为月经而不适合学习。就我看来,月经并非一种疾病,所以女性也并非病人。我解剖过不少尸体,也调查了上千名孕妇和她们的月经。我有理由相信,月经是一种女性身体自动备孕的手段,所以成功受孕的女子不会来月经,而对于没能成功受孕的女子的身体来说,这种没能用上的准备就被排泄出去,仅此而已。至于痛经,我认为这和子宫有关。子宫为了排泄出月经会像肠道一样蠕动收缩,这种方式让人感到疼痛,就像在生産时那样。我认为在进行充分的调查研究前,我们没有任何资格讨论女性是否为病人丶是否因为月经而不适合接受教育。谈论月经期间的女性的触碰是否会造成培根变质更是无稽之谈,因为培根原本就会变质。”
如同被泼了盆冷水,原先热烈的讨论氛围瞬间被熄灭,只剩下无地自容的尴尬。让这群医学生们感到恼火尴尬的不仅来自安妮冷淡的态度,更来自她谈到自己的实验时对照出他们空谈的虚僞。
“抱歉,我先失陪了,我还有实验要做。日安。”
她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身量颀长的她在阳光下拖延出一道极长影子,将这间教室一分为二。
“我也有作业没写,抱歉,失陪了。”
“是啊,我还要写论文,先去图书馆了。”
“我丶我有文献要查,失陪。”
有了安妮的带头,其他学生也陆续离开这里,留下少数几个人坐在原地,脸色因为懊恼而涨红。
“这个人……”在辩论中发言最多丶声音最响亮的人咬紧牙,颇有些愤恨,“不过是仗着卡文迪许公爵的举荐,就如此目中无人。他有什麽强的,不就是在《柳叶刀》上发表过论文吗……”
他说不下去了。
安妮走出医学院,正好与刚要踏入医学院大门的玛蒂娜撞个正着。她眼睛一亮,不动声色地加快了脚步,来到玛蒂娜面前,没等开口,就听见玛蒂娜像招小猫一样招她:
“安,过来。”
柔和得玛丽安听了都牙齿泛酸。
安妮收敛了表情,得体地行礼,才走到玛蒂娜面前,低下头,以方便玛蒂娜抚摸她的红发。
她鼻梁上那副金丝框眼镜的细链子正挂在脸的两侧,摇摇晃晃地擦过玛蒂娜的肩膀。早已习惯于模仿男性声线的声音清朗,带着不自知的亲昵:
“玛蒂娜小姐。”
“好久不见了,安,还没祝贺你的论文发表。”
安妮抿起嘴,笑得矜持,嘴角边凹陷下一个小小的坑:“谢谢您,我还会继续努力的。”
“你们的讨论结束了?”
“结束了。”
教学楼的阴影下,微风将玛蒂娜微不可闻的声音吹送到安妮的耳朵里:“反对的人多吗?”
闻言,安妮的头更低了一些,低到玛蒂娜的肩膀上:“不算多。我正在写论文,力求将他们的声音打压下去。”
“难吗?”
“如果您指的是写论文,那当然不难。如果您指的是声势与信服度的话,也不必担心。毕竟——”她扶了扶从鼻梁上滑下来的眼睛,抿起嘴,笑得温文尔雅,“——毕竟我也是个卡文迪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