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是个清醒的老太太,没搞含含糊糊似是而非的那一套,将儿子的白事办完,就将信上透出来的意思丁丁卯卯的说了出来:
她现在是个挣不了钱的孤寡老太太,打算让潘家给她养老,负责洗洗涮涮,一日三餐之类的琐事,作为回报,她不收潘家的房租——表姑一家子在上海一辈子,挣下了两间房子,给潘家住的那间,往外租一月只能收个两块钱,相较老太的要求,这钱其实有些低,但账不是这么算的。
首先是一日三餐,这个时代用的还是柴火灶,做一个人吃的饭和做多个人吃的饭消耗的时间虽然有差别,但表姑并不要求开小灶,平时都是跟着吃大锅饭,潘家现在一家四口,加一个人也就是多放把菜添把米的事情,多洗一副碗筷也并不需要花费什么时间。
就算逢年过节他们挣不到钱,只买的起允诺给表姑的一点儿肉和蛋,加工起来也不费什么事——人老了爱护牙齿,鸡蛋一般都是蒸蛋羹打蛋汤,肉也是剁成肉饼子煮汤,这种一小份的吃食用碗装了,煮饭的时候顺手一放,饭好了碗里的东西也就熟了,根本不用费心劳力。
而且人越多,人均消耗的柴火和伙食费之类的只会越低,老太太跟他们一起吃,伙食费的支出其实并不多。
洗涮也是一样,家里的衣服换洗的时候顺带就给表姑收拾了,根本不需要专门让人伺候着,反倒是家里有表姑在,他们可以把孩子给表姑带着,便是没工夫出去赚钱,做家务的时候旁边没有捣蛋鬼也是好的。
鬼知道潘母多少次好容易把家里收拾干净了,转头就看到小儿子一身泥巴的龇牙回来的心梗!
而除了这些零碎,表姑在还有个最大的好处:她是潘家的担保人和引路人,这两个角色看似不涉及金钱,却是潘家能顺利融入上海的关键。
所谓担保人,就是通过不同的关系,确定来人是不必被提防的存在——
这个时期的户籍制度虽然没有大清还在的时候严苛,融入新地方却也并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虽然没有明确的担保制度,但没有熟人引路,许多人是无法顺利定居的——谁知道手上的证明是真是假,谁知道来的是人是鬼?
普通人想要成为名正言顺的住户无非几条路:直接在上海出生,有一个稳定的住所,找到一份能说出去的工作,以及被过继或是缔结婚姻关系,像职员走的都是工作定居的路线。
那些工人和职员能够顺利租下房屋有自己的住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他们有固定的工作地址,公司店铺厂房能给他们做无形的担保,拖了欠了跑了或者有其他的问题至少知道个寻人的地方,而这些需要雇工的地方也更倾向于招收有稳定居所的人,于是就形成了奇妙的循环:
你要有工作,才能顺利定居,你要有固定的住所,工作才能考虑到你,而潘家显然是不符合这个条件的,在这种情况下,表姑这个亲戚虽然没有提出过继的要求,能让他们住下却已经相当于做出了无形的保证,给了他们找工作的资格。
而除了担保人,引路人的角色也颇为重要:初来乍到,潘家对一切都是陌生的很,变动的物价,当地的避讳,人情往来红白喜事……要是没人带着,被坑了钱都是小事,就怕结了仇都不知道为什么。
脑子清楚的潘家人答应了表姑养老的要求,顺利的在上海扎根,因为连父母牌位都带过来的缘故,他们再没有回过村庄,年年扮观音的玉童潘金凤也变成了豪爽大气的潘铁凤,只是有了个见不得脏污的习性。
因为潘家在站稳脚跟后便跟故乡的亲戚联系上了,所以他们偶尔也能知道些村里的消息,比如他们的房子和田地都已经被买家转手,居住和耕田的不是同一拨,再比如狗娃的下场。
村里的生活并不富裕,虽然潘家没跑路的时候,经常有人为了狗娃找上门,但只剩他们自己的时候,却也没人愿意收养狗娃——
长短腿不影响生育,可做事却差着一截,要是个女娃子,咬着牙养上几年就嫁出去了,男娃……谁家都不缺齐整的亲生,要收养这么个残疾的作甚,况且还是个没心的!
村里人不是每家都眼明心亮,但总有些明白人,况且便是最小气的人家也说不出潘家对狗娃有什么不好,可就是这么养着了,这人也能说金凤那些话,这种中山狼谁敢养?也不怕虚弱的时候给吞喽!
信里说狗娃在他们走了以后还在村里过日子,因为没地方住,就跑到山上找山洞,挖野菜吃——窦老头活着的时候只有一间破草屋两份地,在办丧事的时候就连着东西一起卖了,要不是潘家收养了他,他原本过着的就应该是这种日子。
狗娃在潘家离开的第一个冬天还勉强活着,第二个冬天也奇迹般的熬了过去,最后在夏天饿死了,因为是在山洞里断的气,众人就把山洞给填了做他的墓。
潘铁凤知道狗娃的下场的时候,狗娃已经死了好几年,她对这个消息没什么情绪——新的弟弟妹妹接连出生,她已经不大记得这个人,只有不知道为什么对成婚生子的抗拒一直在心里没有消失。
表姑被潘家好好伺候了几年,最后是在睡梦中走的,按照这个时候的年级也是喜丧,潘家给她办了白事,便接着过自己的日子,潘铁凤还跟着人识了几个字,不多,刚好是自己和爹娘名字,她也是识字以后才知道,她娘的全名叫水玉兰,是一种很好看的花。
日子一天天的过,虽然偶有糟心事,但还能活得下去,要说有什么不如意的,那就是潘铁凤实在是长得太高了些,什么歪瓜裂枣都敢来提亲。
潘铁凤也是被家里家外的催婚烦的不行,才悄悄去找了中人,用自己以后的工钱拖中人为她寻一份工作,谁知道才刚说了自己的情况几天,中人都没来得及打听真假,就被姚晓瑜给瞧上了,签契摁印一气呵成,才有了跟家里大小声的底气。
对了,中人那边她也答应给两月工钱做报酬,这笔账在之前计算的时候还没加进去呢,两月四元,那她手上的钱就只有八十四了,能活动的口子更小。
潘铁凤小小声的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能碰上一个好主家,她也不指望白日闲着,但要是能在晚上挤出点时间做手工活,便是挣的再少,手头也能多少宽裕些。
……
“找点合适的人怎么就这么难啊!”
姚晓瑜抓着自己的脑壳发了好一会儿疯,看着自己的人员配置表叹了口气,她的房子也就是个二层带小院,也不准备雇佣太多人,可在这个没什么机械化的时代,需要的做事人员依旧不少。
当然,要是不把人当人,让雇佣的人过凡卡和瓦丽卡那种日子,劳动力缺口当然会大大减少,但姚晓瑜又实在过不去心里的坎,尤其是她挣的钱雇佣的起许多人,便也只能按照和离的工作量进行人员招募,只是她没想到,到现在都找齐合适的职工——[1]
厨娘还好,在一次次失望后,胖婶跟她达成双向奔赴,胖婶儿打算再找几个人另说,至少姚晓瑜年后能在家吃上滋味不错的热乎饭菜,想吃夜宵也不用等小贩来。
可在保洁方面,姚晓瑜预估的两个保洁目前只找到了潘铁凤一个屋内清扫人员,室外的还没有合适人选,她准备回头再去催催中人,左右室外也不需要特别细致的清理,找年纪大些的也无妨。
至于一个保洁打扫内外的事情姚晓瑜就没考虑过,先不说拿一份钱做一份事,这个时代的屋子没有公摊面积,上下两层楼的工作量可不小,要不是里面的给雇工居住的房子是自己打扫,姚晓瑜都打算在屋子里雇两个专职打扫的人。
不过虽然保洁没能全部到位,车夫和跑腿却全了,还能非常节省空间的睡一间屋,领一份工资——姚晓瑜不是周扒皮,这么安排主要是车夫和跑腿是一对母女,跑腿按照现在的年龄是七岁,其实刚满五周岁。
是的,姚晓瑜就是这么的残忍,连五岁的小孩都要压榨着做事,还只给饭不给钱,她可真是太坏了!
这对母女是听到中人议论她招聘后,主动找上门来的,在跟姚晓瑜签契之前,母亲已经女扮男装拉了好几个月的黄包车,基本跑遍了整个上海,至于为什么没被发现……
首先是黄包车夫多数时候都弯着腰,除非聚集在一起吹牛打屁,聊起杨梅疮之类的话题,不然根本不会关注同性的身体。
除此之外,这个母亲除了没有喉结,从声音到体型简直就是个男人模样,算不上特别强壮,但也比一般男人大上一号。
至于她为什么想做包月,主要还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1】瓦丽卡:小说《瞌睡》(也有称为《渴睡》)中的主角,她很久没有休息,想要睡觉,但主家一直叫她做事,最后困得神志不清的时候将主家的孩子掐死,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
————
第174章
黄包车夫的梦想,莫过于有一辆自己的车,拉散客还是包月倒是放在其次,主要是不用为了车份儿发愁,原名王翠花,现在叫葛大壮的,女扮男装选了拉车做生计的这个母亲也是一样,她对自己的车子的执念甚至比寻常车夫更重——
有了自己的黄包车,以后便不必跟车厂的人打交道,能减少她真实身份被发现的可能性,也能多点时间陪女儿,还不必受到车份儿的影响……桩桩件件摆出来,对母女俩都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可车夫的收入多数时候都是相对固定的,尤其是拉散的车夫,能载上有赏钱的客人的次数少的可怜,能挣到的钱就那么点儿,车夫也没什么开源的法子,攒钱只能靠节流。
“说起来我进拉车这一行,还是听到车夫说从前两年开始,就一直有个出手就是一块银元的富贵主儿,可惜跑了几个月,一次都没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