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措置城防诸事太过疲累,他现下已然没心思再顾及什么风姿什么仪态,拖着那条跛腿一瘸一拐走入堂中,张口便问李见书。
“还没,不过侄估摸着应该快了。”
七宝堂内,李见书正领着几名小吏将郡县文牍一卷卷装箱封存。虽然他们早已决定死守敦煌,但也要做好庇护文书经卷的准备,万一城破,能使其免遭燹焰之灾。
李翩于堂内矮榻落座,李见书一抬头就见他面色苍白,唇上也毫无血色,遂十分有眼力地斟了碗茶捧给李翩,道:“小叔先歇歇。”
“一有消息立即应备。”李翩接过茶碗放在唇边抿了抿,交待李见书。
“小叔放心,侄使得。”
忽地,李翩又想起一桩要紧事,语含忧忡地问:“主公呢?”
“在无为居,按小叔的吩咐,这些日子主公一直待在里面没出来。”
“我去看看他。”
榻都还没坐热,茶也没喝两口,李翩又起身出了七宝堂,急匆匆地向着李谨的无为居打马而去。
他已经有好些天没见到李谨了。自上回叔侄二人在无为居的花亭内吵了一架之后,他心里对李谨十分失望,这些日子也就没再来看他。
当时李谨冲着他大吼大叫,说自己恨父亲也恨小叔。
李翩知道李忻对儿子并不好,这么些年,李谨心里应是憋了许多委屈。正是那些日渐发酵的委屈,让这孩子的性子变得越来越扭曲。
其实吵架也没什么,毕竟哪家的长辈和小辈从来不曾有过争执,况且做长辈的哪能跟小辈较劲儿呢。
可李谨当时脱口而出了一句让李翩无法接受的话。那句话如一道刮心钉耙,之后的数个夜晚都在他心上慢慢剐磨。
李谨说:“小叔,你和我父王好像。”
此言一出,李翩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只觉心头百味翻涌——他真的和李忻越来越像了吗?
李忻是他的兄长也是凉王,手握权力和欲望。现在李忻死了,可李忻的权力和欲望却都拓在了他身上,是这样吗?
也许这并不奇怪,人的改变并非对自己说一句“我要变”,就会立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人的改变往往是潜默的,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时候就已经产生了。
怪不得云安越来越讨厌他……李翩绝望地想。
他手握缰绳,任由马儿游荡至无为居,头晕目眩地骑在马背上瞎琢磨了一路。
*
“主公在哪儿?”
无为居来应门的是婢女龙烟,李翩进门便问她。
龙烟低声答:“回凉州君话,在卧房。”
李翩颔首,正要去找李谨,岂料龙烟却小跑两步上前,怯生生地拦住了他。
“凉……凉州……君……”龙烟神情古怪,上下牙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怎么了?”见龙烟如此反应,李翩疑惑地问她。
“主公他……他……他……”
龙烟越是想说话就越是说不清,不过李翩看出来了,她是因恐惧才变得如此——现在不仅牙齿打颤,全身都开始发抖。
李翩心头一紧,以为是李谨出了什么状况,遂甩开袖子直奔李谨卧房。可他还没走近便听到房内传出女人的哭声,像极了酒泉雨夜,他在兴乐宫的宫墙外听到的声音。
哭声传入耳内的瞬间,李翩面色大变,一瘸一拐奔上前,也像酒泉那个雨夜一样,他再次抬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在兴乐宫看到的画面,而是李谨在惩罚一个犯了错的小婢女。
那女孩跪在地上,李谨弯着腰,双手用力掐着她纤细的脖颈,边掐还边摇晃,弄得女孩痛苦至极,哭声哽在喉咙里,一声比一声哀惨。
“阿谨!住手!”李翩怒喝。
李谨见小叔突然来了,也被吓一跳,“嗖”地一下就将双手背在身后。
小婢女没了外力的掐扯,歪倒在旁,边哭边咳嗽。
“你干什么?”李翩走入房内,沉着声音问李谨。
李谨抬手一指那婢女:“小叔,她笨手笨脚把孤的茶碗打碎了。”
“你不缺茶碗,打碎了换新的便是。”
“孤是不缺,可她打碎的那个是孤最喜爱的,孤就不能生气吗?”李谨装作没听出李翩语气中的怒意,仍旧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
李翩突然想起刚才龙烟惊慌惧怕的样子,于是问道:“你经常这样对她们,是不是?”
被小叔一语拆穿,李谨正要梗着脖子继续诡辩,却见李翩面色已是冷青,遂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听他突然放软了语气,撒娇一般说:“孤错了,小叔,孤以后都不这样了……再也不会了……”
李翩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得出来,李谨根本不是诚心道歉。可他这侄儿,幼时失恃,稍长失怙,如今又被推到这不上不下的凉公之位上,也着实可怜——太多时候,李翩是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茶碗碎了就换个新的,日后决计不可再这样拿旁人撒气。”
“知道了,小叔。”
见李谨应了,李翩对那个仍跪在地上的小婢女道:“你下去吧,去找医官看看伤。”
小婢女见凉州君为自己说情,抹了把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手脚并用爬出了李谨卧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