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得入神,忽听灵棚内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云安惊讶。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看过去,哪知头抬了一半却刹地顿住。
她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了。
那人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停住。她低着头,感受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当头袭来。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从前竟然一直没发觉,他怎么这么高,站在面前冷着脸,怪吓人的。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两个人谁也不动,也谁都不说话,一个居高临下,一个静默垂首。
夜风藏身于灵棚内,窥见烛火曳动,一片鬼影幢幢。
“抬头。”
好半晌之后,李翩终于开口。
声音冷极,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云安却没动。
她不是故意要违抗他的,就是突然觉得头变得特别重,这重量缀得她只能低着。
“抬起头。”
李翩又说了一遍。
云安还是没动。
这会儿她又在胡乱想,若是抬头的话,该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只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钳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极大,让她下颌生疼。
她被那只手钳着,被迫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正对上李翩的目光——是混杂着痛楚、疏离、冷怨和决绝的目光。
若是从前,看到李翩这样的目光,自己大概会痛不欲生吧?云安想。可是现在,她好像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是想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李翩垂眸,眸色晦暗,言语亦晦暗。
第三次?有这么多吗?云安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在杂石里的时候,你拒绝与我私奔江左。在须曼那湖畔,你拒绝跟我来酒泉。现在,这是第三次……你下定决心走你自己的路,是吗?”
他从没有用这样阴郁晦暗的语调跟她说话,可现在,他却说了。
——她变了,在她变了的同时,他也变了。
“三次,三次……我想了好些天,今夜终于想明白了。你拒绝的不是去或留,你是拒绝我爱你。”
云安被他钳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含混地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自己唔了个什么。
李翩没再说话,却也没松手,他的手很稳又很凉,贴在云安的肌肤上,是一种强势的冰冷。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看了好半晌,忽地启唇说了他们这些年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面上并无怒容,可他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云常宁,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第85章曼珠沙华(1)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说从前说了这么久,直说得天上星子都已沉沉睡去。
夜已三更,苍凉的胡笳声早就奔去了辽阔苍穹。那位吹胡笳的焉耆老人,也早就架着他的拐杖回房安睡去了。
此刻的月亮还真像一轮银盘,出于云海,悬在穹窿。从望楼眺望远方,只觉地尽头似有只黑魆魆的物什匍匐着,宛如一只上古巨兽,正凝视着这无可言说的人间。
长时间的讲述让云安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她已许久未曾同旁人这样绵长深切地交谈过,今夜算是破例。
当然,也许让她破例的真实原因是,今夜走进她回忆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小猫儿——两只脚不能对同类敞开的隐秘心扉,往往能对四只脚敞开。
屈指一数,从她带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离开兴乐宫到如今,竟然已有五年多。
彼时她和李翩彻底两断,他们的约定自然也一笔勾销。
李翩没有再回敦煌,他一直留在酒泉,甚至这其间李椠过世,朝廷也以“夺服”之由没让李翩回来——其实云安明白,根本就是李翩自己不愿回来。
他很快便由从事中郎擢为中书侍郎并录尚书事,可谓荣光煊赫,而她则在玉门大营接手娘子军。直到李忻战死,李翩带着凉州君的封号重回故里,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再没见过一面。
回到敦煌之后,凉州君曾因公事来军营找过她,她也曾数次回城谒见凉州君,但基本上都是公事公办,没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不过这期间倒是也发生过意外。
仍是托胡绥儿的福,云安一到春天就会心绪烦闷,整个身体躁动难安。可凉州君刚回到敦煌的时候恰是春末,有一回他们二人单独见面,那次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应该正经议事,她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们在“须曼那”湖畔发生的事,肉体和灵魂,疼痛和颤抖,画面清晰如昨。
后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抱住了他,想亲他。
可谁知凉州君却抬手将她推开,神情冰冷,眸中全是厌恶。
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已经看不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