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兰花刚把手里那碗祁连青喝完,就见军正羊小月也端着碗来了。
羊小月是个腼腆的人,不像马兰花那样咋咋呼呼,遂只是默默地坐在了云安身边。
才坐定,那边毌丘怜带着手下两个曲长也来了,三人都喝得满面通红,其中一个曲长走路都已经开始摇晃。
毌丘怜屁股还没沾到地面,又听得身后响起鞋子拖在戈壁滩沙土上的踢拉声。这个拖着脚走路的人,不消说,肯定是军医悖拿儿。
不过片刻功夫,刚才还是一个人看星星的云安就被一群女人给包围起来,变成了大家伙儿一起看星星。
马兰花见此情形,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们怎么都往常宁这儿凑。”
那个几乎喝醉的曲长大着舌头说:“咱们将军……香……香!”
听她这样说,大家面上都缀满了笑容。
“我倒不是因为将军香,我是觉得,每次跟将军在一起,心里都特别安宁。”羊小月说。
“那肯定是因为她叫常宁。”马兰花大着嗓门打趣。
苏绾去值营了,眼下这些人里就只有马兰花跟云安是同时投军的,算是见证了云安从小兵升为军正,又由军正受封将军的过程。她和云安待的时间久,了解她过去的模样,也就不像旁人那样畏惧她,甚至敢拿她开开玩笑。
羊小月“噗嗤”一笑,摇了摇头,转而正色道:“因为将军救过我。”
篝火映在羊小月眼中,恍惚间为她点燃了心里的一把枯草。枯草上淋着一大片暗红色的血迹,是她自己的血。
那时她哭着抓住被扯破的衣裳,心想,怎么连死都这么难。
正寻思着到底怎样才能干脆利索地死掉的时候,就听见不远处响起几个男人粗声大气的说话声,骂骂咧咧地说些荤话。羊小月的心瞬间沉入谷底——那些人居然没走?!
黑影如同厉鬼一样压在她的头上,她全身都在剧烈颤抖,她想喊,可她喊不出,就算喊出来了恐怕也没一丁点儿用。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寒芒闪过,厉鬼瞬间变成一摊烂肉,“砰”地一声摔在旁边。
然后,羊小月就看到了云安。
云安手握饮红,饮红的刀锋上还滴着血,又冷又艳丽,而那些流寇则已经全部变成了尸体。
就是在那一刻,羊小月感觉自己看到了天神。
“将军也救过我。”羊小月话音刚落,悖拿儿便接了上来。
悖拿儿也是胡姬,大眼睛、深眼窝、高鼻梁,是个很美的姑娘。幼时失去怙恃,她和大兄相依为命。当年兄妹二人相携从温宿跑到敦煌,悖拿儿想在此地落脚,于是嫁了个敦煌男人。
大兄看着妹妹出嫁有了着落之后就继续上路去了更繁华的姑臧。
悖拿儿的男人是个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没过两年就病死了,留下悖拿儿孤身一人。
“年轻、貌美、无亲、无靠”,这八个字连在一起,让她成为一块肥肉,苍蝇蚊蚋一齐(不是虫)盯上了她。
男人才死不过半年,她就如同物品一样由公婆做主卖给了个大户人家,去给人做户下婢。
悖拿儿当然不愿意,寻了个机会就跳窗逃跑了。
可跑出城才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城里是要吸她血的人,城外是要吃她肉的兽。
最后,悖拿儿把心一横,决定去玉门关。
她曾听人说过,说玉门关那边有个军营,是敦煌独有的娘子军。她懂医术,会包扎,还会辨别草药,跪下来求一求人家,说不准能留下。
白天赶路,因为怕被抓回城还要躲着路上来往的商队,天一黑就赶紧找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近百里路全凭两只脚走完,足足走了五天才到。
抵达玉门大营的时候她已几近脱水,在看到营门的那一刻便倒在了烈日之下。
后来,云安收下了她,让她留在营地做医工。
听完悖拿儿的诉说,毌丘怜道:“说实话,咱们这大营里有几个女军没受过将军的恩呐。”
“不值一提。”云安淡淡地说。
“提!怎么不提!都是命呐,咱们的命就天生那么贱嘛?”马兰花大着嗓门嚷嚷道,“我告诉你们,常宁不仅救了你们,她还救了咱们整个玉门大营!”
一听这话,大家都十分感兴趣地凑了颗脑袋过来。
“马校尉,这话怎么讲?”曲长之一问道。
“你们来得晚,所以不知道,当年崔将军战死沙场,整个娘子军一下子就成了无头苍蝇。那些狗屁大臣一天天就会打嗝放屁,好些人原本就反对咱们参军打仗,崔将军不在了,他们就趁机鼓捣着先王裁了玉门军,要把这儿重新改为军屯。还说什么,把现有的娘子军全部嫁去军屯,不要浪费,我呸他娘个腿儿!先王听信谗言,打算把咱们就地解散。多亏常宁,是她凭一己之力保住了娘子军,这才有了今天的样子。”
马兰花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听的人也是由衷敬佩,可故事的主角云常宁此刻却并无一丝一毫的喜悦之色,甚至让人隐约觉得她面上有些灰沉沉的——也不知是夜色太暗,还是她真的脸色发灰。
马兰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并未注意到云安神情的变化,倒是羊小月注意到了。
“今天夏至,咱们怎么净说丧气事。这样吧,接下来每人说一件乐事,必须是高兴的!谁要是再说惹人神伤的话,就罚酒三大碗!”
许是酒劲儿上头,羊小月也开始像马兰花一样大着嗓门说话。
“好!”马兰花第一个赞成,“我先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这个平日里豪爽直率的女人,只见她略微想了想,道:“我说的这件趣事是我和咱们将军的。”
“你们是不知道横槊当年有多严苛。那时候我和常宁都是新来的地瓜蛋,横槊嫌我俩膂力不行,让我们背着沙袋去红柳湖再背回来。去的时候还好,回来的时候我俩实在是走不动了,我说要不歇歇吧,常宁不同意,咬着牙往前走。走着走着常宁突然不走了,我问她咋了,她说沙袋不对,怎得越来越轻呢。卸下来一看才发现,袋子下面不知何时磨了个洞,沙子顺着那洞一点点流走。你们猜,常宁后来是怎么弄的。”
“沙子流走不是好事吗?袋子轻了就能省些力气啊。”曲长说。
悖拿儿摇头:“肯定不行,咱们将军不会投这个巧。”
马兰花点着悖拿儿:“你说对了!常宁当时就解开沙袋往里装土,装满之后再背上,又走一段又继续装土,然后再背上,来来回回弄了五六次。等我们回到大营,横槊往袋子里一瞧就说,出去是沙回来是土,咋还易容呢。”
“哈哈哈哈——”毌丘怜和羊小月都拍着腿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