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阔执起她的手,摸到满手老茧,甚至还有冻疮的伤痕,心痛得无以复加:“你到底是受了多少苦……”
穆宜华缩回手,摇了摇头:“旧伤结痂,只是看着触目惊心,其实一点儿都不疼。都过去了。”
赵阔垂手,心头泛起重重无力:“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如果我能早点找到你,你或许就不会吃这样的苦。”
穆宜华掩眸:“我并不觉得苦。”
赵阔顿时有些气:“你看看你的手,这不叫苦叫什么?你的手曾经都是用来作画焚香的,现在呢?”
穆宜华叹了口气,掀起眼帘对上赵阔的目光:“现在我的双手是用来算账赚钱的,曾经是用来桨衣做饭的。我不觉得苦,因为有回报的苦不叫苦,是每个人必须付出的代价。若是善良之人平白遭难,那才叫真正的苦不堪言。不管你信与不信,这几年,我过得挺好。”
赵阔咬了咬牙齿,鼻子呼出一声气,面色瞬间垮下来:“你说你过得挺好,所以不想来找我,是吗?”
穆宜华一直记得自己进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所以她不想遮掩也不想迂回,就想把事情明明白白地做个了断。她直直地盯着赵阔的眼眸:“那你觉得,我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找你呢?”
赵阔一噎。
“是幸存的朝臣闺眷?还是流离失所的大宋子民?亦或者是……是没名没分的旧相好?”
赵阔的心被瞬间烫到,他立即否认:“不是!”
“三哥,若说曾经在汴京的我还对我们两个的未来抱有一丝侥幸,但汴京城破之后,我就已经死心了。”穆宜华的声音平缓柔和却说如刀一般的字眼,“我厌倦了宫廷的尔虞我诈,步步为营。我觉得好累,我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又好像我不管做什么都是错的。今天对你好的人,明天可能就能为了一己私欲翻脸不认人。可在明州不一样,我遇见了很多人,他们虽不识字不懂文墨,但他们的心是热的。我能体会到他们对我的善意和怜悯,能明白他们简单的愿望和期许。虽有恶人,但我受到的善意远比恶意要多。你能明白吗?我不觉得苦,即便如今的我比不得从前富贵,但我比从前快乐。”
赵阔良久没有说话。久经沙场让他的眼睛锋利犹如鹰隼,望之令人生寒,可眼下的穆宜华却不这么觉得——她觉得好伤心,赵阔的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与绝望的委屈,她从未见他这样的眼神,仿佛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不是戎马倥偬的将军,倒是个遭人唾弃的可怜人。
她不想这样,也不想赵阔变成这样。
穆宜华缓缓抚上他的脸颊,眼泪在她的眼里打转:“三哥……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也不想骗你,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们……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且不说中间隔了这么多年这么多人,如今我们云泥之别,你不明白吗?
“你是大宋的皇帝,整个国家的子民都仰仗你,他们期盼你能夺回曾属于他们的尊严与故乡,这也一直都是你想做的事,不是吗?我也不再是什么大家闺秀高门贵女了,没有哪个大户人家的娘子会像我这样与人打官司吵架打架的……我变了,你也是。
“往事如流水,不相见才是我们最好的归宿。所以我不来找你,不是左衷忻骗你,而是我自己,我自己不想……”
“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他。”赵阔一把攥住穆宜华的手,将她扯到近前,“你现在同我说话也要事事向着他了吗?穆宜华,你认识他多久,你认识我多久?你如今帮着他却不愿意想想我?我当年不顾生死在汴京城找了你一遍又一遍,可左衷忻已经送你出城却还骗我说你死了!他从来都没有安过好心,从一开始就没有。”
“我知道。”穆宜华迎着他的目光,“我什么都知道三哥。他没有从中作梗,是我……是我不想回头了。我们已经彻底结束了。”
这话犹如惊雷在赵阔耳边炸响,他只觉脑中轰鸣,不辨声音。他一把抓住穆宜华的胳膊:想质问但又说不出口。当年誓言犹在耳边,可是他先另娶她人,远走封地,徒留穆宜华一人在京城面对流言蜚语。
她放弃他,是应该的。可是他不甘心。
他赵阔如今权力巅峰,无人能够左右他的选择决定,他们所有人都是他的臣子,他的下人,所有人都会满足他的想法要求,再也没有人能够委屈他,强求他,逼迫他。
他能做一切自己想的事情。
可面前这个曾经午夜梦回日日相思的心上之人,却要拍开他的手离开他,走到另外一个男人身边。
他接受不了。
他无法接受所有自己想留住的人留不住,所有想保护的人通通离他而去。但凡他们还在眼前,他就要竭尽全力地将他们庇佑在自己的羽翼之下,金笼之中。
他赵阔如今又这个能力了。
他不会让他们失望了。
“我不要。我不要结束,穆宜华。”赵阔盯着他,眼里渐渐燃起阴沉的暗火,“我现在是这个国家的帝王,我能做到一切我想做到的事情,也能留住所有我想留住的人。你必须要留在我身边,永远。”
穆宜华身体渐渐发冷,她无奈地看着赵阔摇头:“三哥,你别执迷不悟了……”
“你知道我将你找回来是做什么的吗?”赵阔垂眸的时候总是很深情,他凝望着穆宜华,抚上她的发鬓,“做皇后。”
“那辛秉逸呢?”穆宜华昂着脖子与他对峙,“赵阔你真是失心疯了!”
赵阔根本不理会穆宜华的谩骂,自顾自地说:“现在没有人能够拆散我们,也没有人能够强迫我做任何事情。你喜欢伯郎对吗?要不要过继到你名下?你想养吗?你愿意自己养就自己养,不愿意养也没关系,我们可以自己生,你想生几个生几个,我听你的。”
“你放开……”
“阿兆,我们当年的愿望马上就能实现了你不开心吗?”赵阔眼里的泪光明明灭灭,“我们曾经不都说好的吗?来杭州,我们说好要来杭州的……”
穆宜华越听越害怕,赵阔好似入魔了,嘴里不停地说着如同咒语一般的话。他越抓越紧,越抓越紧,双手仿佛利爪深深地嵌进穆宜华的肉里。
穆宜华尖叫着将他推开,一巴掌甩在了赵阔的脸上。他的脸上忽现红印,穆宜华的右手颤抖,指尖发麻。
“爹爹,姑姑……你们在吵什么?”赵琮揉着迷蒙的眼睛起身,就要掀帘下来。
穆宜华瞧了一眼赵阔狼狈的脸颊,快步走进去又将赵琮安抚睡下:“没有,我们没有吵架。你要不要再睡一会儿?还没到晚膳的时候呢,等吃晚膳了,姑姑再叫你,好不好?”
赵琮摇头下床,奶声奶气:“我要找爹爹……”
“回去!”
赵阔难得的严厉让赵聪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呜啊啊啊啊爹爹好凶!啊啊啊啊啊——”
孩子的哭声将赵阔从方才的失态与疯魔中抽离出来,他头疼地扶着脑袋,倒吸了几口冷气,背身叫侍从将赵琮带了下去。
孩子的哭声渐远,穆宜华有些后怕地渐渐后退,根本不敢靠近赵阔。
赵阔的半边脸颊红肿,侧目瞧着缩在角落的穆宜华。他眼角血红,额上青筋凸起,泪水在眼中泛着微光将落未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