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蹊跷,老堂长与先生们猜测恐是哪几个情窦初开的小年轻为了睹物思人将东西拿走,观察了几日再无别的事情发生,便也作罢没有追究。
左衷忻怀抱着穆宜华所有的墨宝回到家中摊开,一点点看着她的笔迹,着魔似的开始临摹。临摹完又收起来,和那头发书籍一块儿藏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
寒来暑往,他与穆宜华再无交集,就连在街上的偶然碰面都不曾有。明州城好大啊,他如是想,一定是因为这样我才遇不到你的。
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左家终于攒到了一笔钱将左衷忻送进了明知学堂,真正地做起了他们的学子。可是已经没什么用了,左衷忻的才智与悟性,早已高过他身边所有的人,诗赋、策论、墨义、书法,整个学堂无人能出其右。堂长与先生皆是震惊,他们眼中一个只会扫地开门给人端茶倒水的小厮,竟成了整个学院最为出类拔萃之人,他人更是拍马难及。
一大奇谈,简直就是一大奇谈!
那年过年,左衷忻来到穆宅后院墙外,墙内嬉笑如常,一院子的人在家中放烟花,绚烂的烟花窜上天,在空中“轰”地一声炸开。左衷忻抬头望着那瞬间即逝的花火,站在墙角,轻声道了一句:“新年吉祥,穆宜华。”
二十岁,左衷忻的义母病逝,他带着至亲离世的悲痛参加了那一年明州秋闱,十日后放榜,他左衷忻位列榜首,中了解元。
也是在那一年,他将自己的大名改成了左衷忻,此后吉郎这一称呼,也只有家中亲近之人喊了。
他中了解元,有了功名,告慰义母先灵后,又去了穆宅——他还想让另一个人知道。
可他不知道那个人还记不记得他,或许应该不记得了吧,或许自己只是她生命中无数个被给予馈赠帮助的其中之一。
于他而言,她是生命中难能可贵的光亮;可于她而言,自己就只是随手一喂的流浪猫。
左衷忻没有去找她,但他想写一封信给她,告诉她有这样一个人,因为你,如今过得很好,将来会过的更好。
可他这封信终究是没有送出去。
就在那年新春,穆同知被朝廷召回汴京,一抹前罪,荣光加身,封参知政事。
穆家的马车都快启程了,左衷忻才得到这个消息。他像当初追逐他们离去的马车一样赶来,却只能看见车辙遥遥远去。
左衷忻紧紧地攥着手中的信封,咬牙恨念。如果自己再果决一点,再勇敢一点,或许一切是不是都会不一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想追的人没有追上,想送的信没有送出,想说话还是没有说出口。
左衷忻照旧过日子,他将朝廷发的举人俸禄尽数留给了左丈人,自己只带了一点盘缠,搭着乔家的便车进京赶考。
往日,他只在说书的或者北上的商人口中听闻汴京的模样,钟鸣鼎食,繁华无限,如今亲眼得见,确实如此。大宋都城,再也没有比这里更美的地方了。
他身上钱不多,挑了一处便宜的客栈住下,上街四处闲逛。他在期待着什么,却又不抱任何希望——明州城那么小都遇不见,还指望在这么大的汴京城遇见吗?
遇不见的左衷忻,你死了这条心吧。
他叹气,无所事事地走进一家书店翻看书籍。汴京的书种类繁多,字迹清晰,装订完好,左衷忻爱不释手。
忽然,他余光瞥见一道熟悉的身影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进来,心中激荡万分,却不动声色地扭过头去——
只见一身华服的穆宜华笑拿着一本书,对着掌柜问道:“掌柜的,这本书多少钱?”
第115章
穆宜华辞别左丈人,与穆长青走着回家。秋夜的风静谧,二人百无聊赖地走在路上,穆长青长长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啊……左郎君可真是深藏不漏。认识我们三年了,一点风声都没有透露……”
穆宜华没有接话。
没有透露吗?如今反观,穆宜华倒是能从曾经的相处中找寻一点蛛丝马迹,比如他同自己说话时的语气,看向自己时的眼神,他对父亲的热忱,对自己的关心,他甚至还在自己出狱之时送了《报任安书》,可自己就是不记得!
“我竟然……一点儿都不记得他……”穆宜华喃喃,“原来我真的,真的见过他。”
没有人会相信,那个可怜瘦削又无助的小厮,那个只敢站在廊下听讲甚至连笔墨都没有的人,竟然变成了襄王身边的状元郎。
穆宜华的心口有点难受,不知是因为自己辜负了他的一片赤诚之心,还是对他前半生风雨蹉跎的心疼。
街上夜市热闹,偶有几声犬吠传来,路人纷纷围观,拎着幼犬左瞧右看,询问价钱。
穆宜华忽想起左丈人说,左衷忻小时候有一只很喜欢的狗,从小陪他长大,父母去世后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只留下这只狗。但是有些人就是坏心,有一年过年他们给院子里的狗下了药直接偷走了。左衷忻从外回来时看见满地的血便知不对,大喊狗的名字却无回应,便知必定是被偷狗贼偷去卖了。
那天晚上他坐在冰凉的院子里,怎么喊都喊不回屋。左丈人没办法只好去拉他,只见从来没有流过眼泪的左衷忻,面颊上的泪水已经结成冰了。
穆宜华看着面前可爱的幼犬,鬼使神差地上前询问:“这只小黄狗多少钱?”
“嘿,你眼光真好,这可是正宗的黄狗白脸,有道是黄狗白脸金不换,这只可是顶好的种。”
生意人惯用的话术,穆宜华也不上当,直问:“都是生意人,不必拐弯抹角的,给个痛快价。”
那小贩看穆宜华也不好糊弄,大手一挥:“一百二十文,不能再少了。”
“你看这只狗眼睛旁边有泪痕,哪值那么多钱?八十文,我直接带走,都大晚上了,就做我这笔生意呗。”
“不行啊,你要真喜欢就一百文。八十文绝对不卖,我今天收摊了,明天也能继续卖,只要东西好,不差这点时候。”
“那……九十文?”
“一百文,一分都不能少。”
穆宜华装得有些为难地把狗放下,小狗却一个劲儿地往穆宜华脚边钻,不停地发出“嘤嘤嘤”的撒娇声。
小贩看小狗也喜欢穆宜华,索性说道:“九十五文,这回是真的不能再少了啊!”
“成交!”穆宜华扔了一吊钱给他,托起小狗就回了家。
她将穆长青的旧衣服团在箱子里把小狗放进去,狗狗闻了闻味道立马跳了出来拱到穆宜华怀里。穆宜华无法,只好拿了自己的衣服铺上去,它这才满意。
“真是难弄。”穆宜华点了点狗鼻子,“我给你去找些吃的。”
厨房里还有剩下的稀粥,但是火已经灭了。秋夜里穆宜华不想让小狗吃冷食,便喊来穆长青生火又做了点宵夜,两个人陪着狗又吃了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