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日清晨,开封府再次贴榜:风雪大寒,多致冻馁,万岁山随军民任便斫伐。
万岁山,穆宜华仍旧清晰地记得上一次同赵阔前去万岁山,二人坐着步辇拾级而上,于高台眺目远望,整个汴京的人间烟火尽收眼底。赵阔还问她讨要一副江山图,穆宜华笑他贪得无厌。那副画本是已经起笔了,却至今没有画成,而那日那时风光无限,意为“与天同寿”的万岁山,在建成的第一年也要被毁了。
穆宜华没有让家中的小厮千里迢迢地去万岁山伐木,她打开了芳园的大门,望着满园萧索孤寂的草木亭台。她立在园中,身影茕茕,言语戚戚:“砍了吧。”
芳园建成不过两载,穆宜华选址测画,其间亭台水榭花草树木无不出自她手。
穆府家宴,觥筹交错,一觞一咏。
她本以为这会是他们家归来再繁华的象征,可这美梦却最终葬送在了这场永不止休止的大雪中。
万岁山死人了。
亭台倒塌,伐木的百姓仓皇奔逃,踩踏蹂践至死者数百人,互相殴击抢夺木材而死者又数百人。开封府闻讯,逮捕处死作乱者五人,坊间争夺柴火之事才稍稍收敛。
万岁山的竹木不够了,开封府又贴榜让百姓们进大内来拆宫室以充薪柴。素日庄严肃穆的皇宫顿时人满为患,百姓们拿着斧头争相奔跑,生怕晚了一点就被人抢走了,自己不得活命。
左衷忻立在御史台殿中,望着窗外为几根木头而面目狰狞的大宋百姓,懊悔恼怒的罪恶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灭顶。他只觉胸腔满滞,呼吸之间皆是隐痛——是他们的错,都是他们这些为官者的错。
军民同抢柴薪,百姓必定争不过那些士兵,到时候又要为了那一点点柴火头破血流,命丧黄泉。他实在是看不下去,转身往开封府奔去。第二日,开封府下令由官府伐木,设点开市分发,不得争抢,不得囤积兜售。如此,伐木丧命之事才渐渐消失。
穆宜华这儿也不好过,许多男人有力气去同他人争抢薪火,可很多妇孺没有那个力气,他们没有那个力气,便只能偷。看见哪家是大宅院,钻狗洞的钻狗洞,翻墙的翻墙,他们已然顾不得什么叫礼仪什么叫体面,见着院中的垒积起来的柴火抱起就跑,宁愿被主人家的狗咬死也不愿意放手。
穆府已经被偷过很多次了。
芳园被拆得颓败不堪,他们不得不把砍下来的柴火搬到主院。可芳园太大了,如今的他们人手稀落,如何管得了那么大的地方。
穆长青在芳园里头找出好几个狗洞,都是原先没有,问穆宜华需不需要填埋上。
穆宜华裹着狐裘,嘴里的热气呼出来氤氲成雾蒙蒙的水汽,她的语调清清冷冷:“算了吧,算了。”
就让它如同万岁山一般,给予这个国家的子民最后一点点温暖吧。
可那也只是一点点温暖,即使开封府倾尽全城之力,还是没能筹措到足额的金银献给金人。
又或者说,他们要的本就不是那一点点金银。
大年三十的清晨,金人以搜刮不利,将开封府四壁提举根括金银官四人押至监军处斩首并暴尸南熏门下。全城哗然,然金人仍觉不足。
次日金营送给开封府移文,只见上头赫然写着大字——
原定犒军金一百万锭,银五百万锭,须于十日内输解无缺,如不敷数,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任听帅府选择。⑤
下附必入名单,上有:太后曹获,安柔帝姬赵熙,清河帝姬赵煦,恪太妃辛诗……
以及,罪参知政事女穆宜华。
落款处,扭曲地写着赵闵的名字,盖上了屈辱的指印。
第87章
开封府迟迟未动,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国君真的签了这样屈辱的一份国书。
他们也有妻女,也是他们心爱之人,如何能叫他们将她们拱手相送?
消息还未在城中散开,左衷忻在御史台走不脱身,派人传信穆府,不敢细言,只说让穆宜华散尽仆役,收拾盘缠,离开穆府,寻觅藏匿之处。
穆宜华见信大觉不妙,前先日子坊间已经传言大内有宫人趁着夜色出逃,一时人心惶惶,不承想如今的情况更是严重。
可说让她逃,她又能跑到哪里去?整个汴京城被团团围住,她在京中又别无住处,无粮无薪,处处乱军流民,她又如何带着弟弟与仆人在这冬夜自保?
虽然心里为难着,但穆宜华十分信任左衷忻,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她将手上有的银珠粮食分摊给小厮丫鬟们,祷祝平安,遣散他们回家。
偌大穆府,如今只余下他们姐弟与春儿张嬷嬷四人,萧瑟空旷,凄惨清冷。
她也将重要的东西收拾出来装好包裹,睡里梦里都抱着,不敢有丝毫懈怠。
四人皆是和衣而卧,就怕半夜惊醒有好歹能够快一步逃离。
可城中静悄悄的,全然不似前些时候那般兵荒马乱。这不禁让穆宜华心中有些发憷,她整夜整夜地望着城门方向的天际,好似是知道那一天必将降临,只是想让自己死得明白点。
而这持续了五天的寂静终于被金人打破。
开封府凑不齐金银,女人也献不出去,他们隐忍了近两个月的怒气与嚣张终于爆发。
赵阙与辛谯被脱去衣冠,赤身裸体地跪在金人军营前。他们叫嚣着,吵嚷着要宋人出城看看他们爱戴崇敬的宁王与枢密使是何等的高贵与体面。
一个年轻的太学生咽不下这口气,含恨冲出南熏门叫阵大骂,细数金人蛮夷行径,罄竹难书。
完颜宗息听了大笑,一声令下便叫人将他抓了斩首。
他把太学生的脑袋提到辛谯面前,蹲下笑道:“这就是那勇敢的学生,枢密使好好看看他的模样吧。”
辛谯痛苦地闭上眼睛,紧咬着被冻得发紫嘴唇,闭口不答。
完颜宗息早已习惯他这副样子,一边擦着刀一边说道:“说来也是遗憾,听闻枢密使家有一女儿叫辛秉逸,生得那叫一个雍容华贵,端庄得体,奈何已经出了城。不然……呵,不管她是不是已经嫁给了赵阔那小子,我到底还是要将她掳过来尝尝味道。”
此等不堪入耳之言,辛谯实难苟同,他艰难开口:“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中国重廉耻,不似贵国之无忌……王爷,如何能如此!”
完颜宗息仿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与完颜宗林对视一眼,嗤笑道:“你们汉人不是有一句话,叫什么……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们老祖宗留下来的话,不记得了吗?如今你们可还有抵抗的能力?别说是辛秉逸,我还听闻赵阔有一红颜知己,就是当时来北地议和的穆同知的女儿,我也把她的名字放进名单了。只可惜如今赵阔不在京中,不然我真想看看他的神情。”
完颜宗息与赵阔在战场上数次相逢,第一次还是盟友邦交共同伐辽,第二次便成了反目成仇相见相杀。二人年龄相仿,实力相当,完颜宗息看不惯他桀骜不驯的模样,赵阔也看不惯他盛气凌人的样子,只盼得一时机能够一决生死。
可如今看来,确实是他完颜宗息更胜一筹,他赵阔即使再强大,也敌不过有这般无用的父兄。
“十日之期将至,你们……准备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