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的。
谢清风想。
我跪在榻前,手还悬在半空。
那只手,那只刚才还指着我们骂的手,现在就垂在床边,像一截枯了的树枝。
我终究没敢碰上去。
凉的,我觉得一定是凉的。
娘和姐姐们的哭声就在耳边,乱糟糟地挤作一团。
声音尖尖的,钝钝的,混在一起,像无数根针扎着我的耳膜。
我突然想起前年去沈大人家吃丧酒,也是这样的哭声,也是这样的忙乱。
那时我穿着整齐的官服,站在宾客堆里,说着节哀的客套话,心里还盘算着第二日要呈给皇上的奏疏。
可现在,这乱糟糟的声音是为着我的奶奶。
这满屋子披麻戴孝的人,哭的是把我从小带到大的那个人。
主角换了,成了我。
她怎么就不动了呢?
刚才还中气十足地骂我,板着张棺材脸给谁看。
是了,从小到大,我但凡板着脸,总要挨她的骂。
她说,人的脊梁可以硬,心肠可以硬,就是脸不能硬,脸一硬,福气就跑了。
可我现在,脸上硬邦邦的,一点也软不下来。
我四十岁了,官至祭酒,天天对着满堂的学子讲圣贤道理,可在她眼里,我好像还是那个山沟里容易生病的小孩。
我记得最清楚,去找二丫那晚高烧,她整夜地抱着我,哼着一跑了调的小曲。她的怀抱有股皂角的味道,混着一点老人身上特有的暖意。我烧得迷迷糊糊,只觉得那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像风筝线牵着我不往黑处坠。
她总是这样。好像我所有的风光,在她这里,都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完了,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
现在,这屋里再也没有她的骂声了。
也没有那跑调的小曲了。
“奶”
我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哑得厉害。
没有回应。再也不会有回应了。
眼泪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滚烫的,砸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印子,很快又不见了。
我四十岁了,不该这样哭的。让她看见,又要骂我没出息。
不过没事,她看不见了。
下人们低着头,脚步放得极轻,端着热水,捧着孝衣,像影子一样在屋子里穿梭。
外面不知谁喊了一声“孝布到了”,哭声便又高了一浪。
我闭上眼。
前年沈大人家的丧酒,席面是八凉八热,唢呐吹得震天响。
我那时还想,到底是排场了些。
如今轮到我家了。
这主角,真难当啊。
我最后带奶奶回家了,回到了大羊村。
灵柩用的是她早些年指名要的柏木,厚重,木质紧实,带着一股子苦香。
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她坐在窗下做着针线,她忽然就抬起头,像是说今天想吃桂花糕一样平常对我说:“清风啊,我走了以后,棺材要用柏木的,扎实,耐潮。你别给我弄那些花里胡哨的木头,我睡不惯。”
那时我还年轻,只觉得这话不吉利,皱着眉打断她:“奶奶,您说什么呢!”
她却不理我,手里的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又低下头去纳鞋底,“我讨厌你爷爷,他死得早把所有事情都丢给我一个女人,但到底是一家子,把我送回去,跟他埋一块儿吧,回大羊村。”
大羊村,那是我出生的地方,村口有条浅浅的河沟,夏天能摸到小鱼。
奶奶就在那个村子里把我从一团奶娃娃抱到了会跑,会跳,会读书,最后送我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