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炉房门虚掩,他肩头沾着煤灰,手里那根磨得亮的铁钩轻轻一挑,《聋教育史》便滑落进他掌心。
他没翻页,只用钩尖抵住书脊,往下一刮——“叮!”一声脆响,短促、清越,像露珠坠入铁盆。
芯片弹出,落在他掌心,凉而沉。
他低头凝视片刻,转身走向锅炉房那面斑驳的砖墙。
墙上已钉满东西:烧毁的电路板、断裂的天线、半融的微型扬声器……每一件都贴着泛黄的便签,上面是他用粉笔写的字:“听不见的,才最响。”他取下一颗生锈铁钉,对准芯片四角,一下,两下,三下——钉入墙体。
芯片微微晃动,折射晨光,像一只终于闭上的眼睛。
他摸向怀里,掏出第七把钥匙。
黄铜色,齿痕磨损严重,柄端缠着一段麻绳。
他解下,又重新系紧——三绕,一扣,尾端留寸,绳结扎实得仿佛能承住整座钟楼的重量。
此时,叶雨馨正站在徐家老宅旧照片墙前。
秦姨擦拭相框的手停在半空,而她目光未落于泛黄影像,却久久停驻在一张泛潮的仆役名录残页上——墨迹洇开处,一个模糊的结绳图样旁,写着小字:“平安结,三绕一扣,尾寸不剪,示人安在。”
她指尖缓缓抚过自己腕间银镯内侧——那里,一道极细的刻痕,正与老吴口袋里那截麻绳的结法,严丝合缝。
凌晨两点十七分,徐家老宅旧照片墙前的壁灯忽地一跳,光晕微颤,像被谁在暗处轻轻掐住了呼吸。
叶雨馨仍站在那里,指尖悬在泛潮的仆役名录残页上方,离那行“平安结”小字不过半寸。
她没碰,只是凝着——腕间银镯内侧的刻痕正隐隐烫,仿佛与老吴口袋里那截麻绳的结法,在血脉深处悄然咬合、共振。
三绕,一扣,尾寸不剪。
不是束缚,是锚定;不是封印,是待启。
她忽然转身,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冷弧,径直走向门外停着的黑色越野。
阿福已等在车旁,见她抬手一扬,便立刻递上加密平板——秦姨养老院的定位、门禁权限、监护人签字电子回执,全部提前备妥。
他什么也没问,只低声说:“她今早咳了七次,药盒空了三格。”
叶雨馨点头,拉开车门时,指节在门框上叩了两下——短、顿、收力,是特工时代联络暗号:信已落,门未锁。
车驶入夜色,窗外楼宇退成模糊的灰影。
她闭目,脑中却无休止回放祠堂铜钟的震频、聋哑学校礼堂铜锣的节拍、焚化炉内皮革残片上那半截“du-o……限……”。
所有线索如散落的齿轮,咔哒、咔哒,正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缓推入同一轴心。
秦姨住在城南梧桐岭养老院最东头的单间。
门开时,药味混着陈年樟脑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人蜷在藤椅里,盖着一条洗得泛黄的蓝布毯,听见脚步声,眼皮都没抬,只把左手往毯下缩了缩——腕骨凸起,青筋如枯藤缠绕。
“秦姨。”叶雨馨蹲下身,没碰她,只将一枚铜钱轻轻放在她膝头。
老人手指颤了一下。
片刻后,她慢慢掀开毯子,从枕头底下摸出一盘老式录音带。
塑料外壳布满细纹,标签纸早已褪色,只余一个墨点似的“徐”字,压在右下角。
“老爷子咽气前四小时,让我亲手录的。”她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铁皮,“没让医生进屋,没开监护仪,就我和他,还有……窗台那只灰雀。”
她将录音带塞进床头柜里的老式随身听,按下播放键。
滋啦——
电流声低沉而绵长,像一条幽深的河。
接着,是徐老爷子熟悉的、带着痰音的喘息,断续,却字字清晰:
“若徐脉蒙尘,寻七仆之后……麻绳为信,铜钱为凭……莫信契书,莫信印章……信结,信响,信未烧尽的灰里……还剩一口气……”
叶雨馨屏住呼吸,指尖抵住耳后植入式通讯器,同步将音频导入实时增强模块。
杂音被一层层剥离,底噪渐弱,一段极轻、极细的孩童哭声浮了出来——抽噎着,带着浓重鼻音,像被捂住嘴硬生生憋出来的:
“爸爸……别签字……爸爸……别签……”
技术员标注:声纹比对确认,年龄约五岁,声源距话筒三十厘米,背景有金属器械规律滴答声,疑似心电监护仪。
叶雨馨猛地抬头,目光撞上秦姨浑浊的眼。
老人喉头滚动,终于开口:“那天,墨辰刚做完‘静音测试’……回来就烧,说梦见自己躺在玻璃罐里,睁着眼,喊不出声。”
她顿了顿,枯瘦的手突然攥紧叶雨馨手腕,指甲几乎陷进皮肉:“你死那日,他爸签的不是股权转让书——是‘自愿接受意识干预评估’的伦理同意书。日期,和你坠海那天,分秒不差。”
叶雨馨瞳孔骤缩。
她没说话,起身,转身就走。
出门前,只留下一句:“秦姨,您当年,是不是也替人签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