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邦请辞的折子递到御前,是在江宁郡主大婚后的第七日。
暖阁里,顺德帝握着那本辞意恳切、字字谦退的奏章,看了许久,才提起朱笔,批了“卿乃国之柱石,朕所倚重,不准”几个字。
消息传出,朝野皆知,这是惯例的“三辞三留”,辅去意已决,陛下也在全这份君臣始终的体面。
果然,次日李鸿邦再上辞章,言辞更切,甚至提及自己年迈神昏,恐误国事,顺德帝再次驳回,却赏下了不少珍稀药材,以示慰留关怀。
待到第三次,李鸿邦的折子里已隐隐带了去国怀乡的暮气,顺德帝沉默半晌,终是准了。
圣旨褒奖其“忠勤体国,功在社稷”,赐下黄金百两,锦缎千匹,准其以原品致仕,荣归故里,并升了他儿子李修烨为鸿胪寺少卿,依然留京任职,以示天家不忘功臣之后。
李鸿邦离京那日,天色微阴,城门外,长亭边,车马萧萧。
前来送行的官员络绎不绝,品级高低皆有,真心感念其提拔的寒门官员,神色多有戚戚;而世家一系的官员,表面礼数周到,眼底却难免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矜持与冷诮。
李家一门双辅,煊赫两朝,如今不也这般“告老”还乡了么?
李鸿邦一身寻常的深蓝绸衫,须如银,精神却不见萎靡,他含笑与众人一一作别,态度从容,不见丝毫落魄。
有相熟的老臣低声叹息,他反倒宽慰对方:“远离案牍,得返林泉,于老夫乃是福分,诸位同僚,珍重。”
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在一些世家子弟掩饰不住的些许得意面孔上轻轻掠过,最后,落在了不远处安静站立的柳庭恪身上。
柳庭恪今日只随着几位同僚前来,站在略靠后的位置,见李鸿邦看来,他上前几步,执礼甚恭:“下官恭送辅大人。”
李鸿邦捋须微笑,声音不高,却足够让附近几位竖起耳朵的人听清:“柳侍郎客气了,说起来,老夫此次返乡,正是要回青阳郡鲤县。听闻柳侍郎祖籍亦是鲤县?多年未曾归乡,不知可有什么书信或物件,需要老夫顺路捎带给族中亲旧?”
柳庭恪神色不变,拱手答道:“劳辅大人挂心,下官每年皆会差人送些微薄之物回族中,以尽心意,眼下倒并无特别之物需烦劳大人。大人归乡,便是鲤县莫大荣光。只盼大人归乡后,若能得闲,对乡梓后辈稍加照拂指点,便是鲤县之福了。”
李鸿邦深深看了他一眼,那双阅尽风云的老眼里,有审视,有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片刻,他只是点了点头,终究没再多言,只道:“柳侍郎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言罢,转身上了马车,车队缓缓启动,扬起细微的尘土。
李家的族人、仆从,除了长子修烨一房,几乎全都随之归乡。
这份干净利落的退场,将“不再恋栈权位、彻底退出中枢”的决心,明明白白地摊在了顺德帝面前。
李鸿邦的离去,像一阵风吹过湖面,涟漪很快平息,朝堂迅将注意力转向了空缺出来的辅之位。
兵部、户部、刑部尚书,皆是资历深厚的人选,寒门出身的官员暗中也有所属意之人,奏议纷纷,然而,顺德帝对这几位的提名,始终不置可否,奏章留中不。
直到一次小范围的御前议事,柳庭恪仿佛不经意般提及:“陛下,辅之位,总领百僚,非德高望重、深孚众望者不能胜任。邵世忠邵老大人,乃陛下钦点帝师,品行高洁,学问渊博,更曾为陛下讲授经史大义,于朝野声望卓着,且帝师本为一品,与辅同阶,由邵老大人接任,于规制、于资望,皆无不妥。”
殿内安静了一瞬,几位尚书神色微动。帝师邵世忠,确是一品,但帝师多为荣衔,不预具体政务。
邵世忠算是例外,因为顺德帝倚重他,才在朝中给他事情做。
可柳庭恪点出了关键——邵世忠是纯粹的“帝党”,与任何世家、寒门派系都无过深瓜葛。
更重要的是,顺德帝显然不愿意让刚刚因李鸿邦离去而出现权力空隙的寒门一派,借机再将辅之位揽入怀中。
顺德帝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正好被说中了心思,当即道:“柳卿所言甚是,帝师老成谋国,堪当此任。”
七月中旬,邵世忠走马上任,而这位弃武安从文又被贬谪多年的老臣,终于走到了权利最高处。
而他接手的第一个烫手山芋,便是即将在秋后全面推行的赋税新政之征收。
谁都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朝堂上的任命博弈只是前奏,地方上的抗粮、软阻、阳奉阴违,才是新政能否立足的关键。
邵世忠坐在昔日李鸿邦的位置上,看着案头堆积的、来自各地关于士绅抵触、征收困难的文书,眉头深锁。
窗外,盛夏的蝉鸣聒噪不休,仿佛预示着这个秋天,注定无法平静。
而此时的顺德帝,在深宫之中,批阅着又一封来自江南的密奏,那上面详细记述了某郡豪强如何串联当地书院,准备在秋粮开征时鼓动生员联名上书、罢考府试以示抗议。
他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层层叠叠的屋宇,目光沉静而幽远。
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亲手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波澜,此刻正以另一种方式,回涌至权力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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