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这一生从未手软,败于您手下的强敌,莫不灰飞烟灭。唯独儿子,囚居青石宫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国势煎熬,用帝权磨灭。”
“因为您想要挽救儿子。”
“您以为儿子是被佛法蛊惑。您后悔过早地让儿子接触佛法。”
“佛说回头无岸,您却架起桥梁,一直等儿子回头——也在等当年站在枯荣院门口的那个自己……回头!”
姜无量漫声言语,而声如诵经。
这东华阁的地砖上,渐渐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唤起了地龙,又如一地莲开。
“这就是慧觉者吗?”皇帝的声音不见喜悲,眼神更远:“你似乎也什么都知道。”
姜无量看着自己的父亲:“但您有没有想过呢——儿子并非是被佛法蛊惑,儿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
“您有没有想过——无论当初您走不走进枯荣院,儿子都会走到今天来。”
他双掌合十:“因为佛是救世的智慧,儿有涤荡苦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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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的视线渐重了:“朕不闻青灯黄卷能救世,敲几下木鱼,天下就太平吗?这苦海无边,岂能用慈悲感化,姜无量,朕教过你——要用剑来宰割!”
姜无量接住这视线:“儿子正在学。”
今时今日,岂不合故时之言?今天他不正是“肖其君父”,用剑来宰割吗?
天子呵然一声!
“要论真正的天子之剑,帝王之柄,你还差得远!”
又拍了拍扶手:“你若还想坐到这里来,就拿出你的态度。”
“带着管东禅,和你这些年晦隐的家业,去把悬空寺拿下。”
“朕当指划悬空旧址以封。”
“无忧和无邪,朕也都会封出去。无忧当镇于海疆,无邪当伐于天外,无华神质内敛,坐于中庭。”
“他日大宝谁继,且看拓土何来,功业谁家。”
他端直地坐在那里:“朕端平一碗水,不计较你的过去,宽宥你的今天,也算全了这一点血脉之情。”
“我若能执心灭佛,就还是您的长子。反之,就该同枯荣院一起,被扫为历史的尘埃?”
姜无量道:“父皇从不原谅错误,这份机会难得。或许您心底也知道,儿子所行,并非谬途。”
他叹了一声:“您还是没有放弃六合的道路。”
皇帝只道:“天子何以言弃?”
这一路风雨,将齐国推举到今天的位置,难道是为了在这大争的时代,说一声“放弃”吗?
所有人都觉得,他已经没有六合的可能。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获得全方位的大胜,他就已经获得失败。似乎没有赢得武祖的跃升,他就已经失去统治力。
可是齐国从腥风血雨中走来,一直到今天的宏图霸业,武祖也长时间只作为一个历史的符号。
齐国现在没有脱,过去也没有。
武祖那般挽救了齐国社稷的绝代人物,霸业败于当年,脱路断天海。
他已经完成了武祖没能完成的前一件事,未尝不能续上后一件。
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帝国人心飘摇,社稷危在旦夕,谁又能想象,齐国还可以成就霸业呢?
想人之所不敢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称“圣天子”!
“父皇已经扫平枯荣院,诛杀护教明王,囚禁济世佛子,逾四十年矣!佛教灭了吗?”
姜无量看着这位孤心万世的天子:“世尊死于理想,执地藏消于天海,佛教不复存在吗?”
“众生慈悲永在,则佛法永在。”
他面有慈悲之色:“这一颗济世的心不熄,众生的愿不灭,则儿臣还会回来。”
这并非祈愿,而是一种事实的描述。
偌大的齐国,东至临海,西至衡阳,在这样的夜晚,未眠者不在少数。不断有人抱出堆尘已久的佛像,焚香而敬,默默祝祷。
信仰如洪,可疏不可堵,堵必噬之。
在那枯荣院旧址,巍峨不可摧的镇海台,此时微微摇晃。
那以梵骨佛经所夯实的地基……一个个小土包微微隆起,像是遍地坟茔,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头。
似有无数僧侣,被埋于地下。
经历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将于这个夏夜破土芽,长成禅林。
而东华阁中,皇帝只道:“天下之心,不在于你!”
“不在于儿子,也不在于父亲!”姜无量拔身直脊,也竟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