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上,官军们还在全力追击,后方山坡上却又有喊杀震天,他们才刚回头,事先埋伏在此处的另一波瑶兵已从草木后狠命扑出,盘旋的弯刀如血月沁寒,割颈攮心,刀刀致命。
黑暗中,腥热的污血喷溅四方,与满地积水融汇一处,流向滔滔湄江。
*
雨滴尚在檐角缓缓坠落,宿放春踏着积水疾步穿过院中石径,推开了房门。
“醒来了?!”她惊喜交加,看着床上的褚云羲。
褚云羲微微颔首,虞庆瑶起身道:“他听说攀哥带着五千人去阻击官军,一定要叫我找你来问问详情。”
“攀哥是做好了准备去的,不是贸然送死。”宿放春道,“因为宝庆城的城墙尚未修复,援军又不知何时才能来,他自告奋勇要去阻击官军。”
“城墙怎么会坏了?”褚云羲甚为意外。
宿放春一怔,虞庆瑶急忙朝她递眼色,宿放春猜测她并未将事情全部告知褚云羲,因道:“我们在攻城时候弄毁了一部分,正在全力修整……”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负责刺探前方战况的士兵连夜赶回。
“启禀将军,罗将军设下的多处埋伏已重创官军,他正率领瑶兵将大军阻在湄江畔。前方的将士们正等着号令,是否现在出击增援?”
宿放春迅速开门道:“传令下去,全力出击,不能错失这个良机。”
士兵领命而去,她又旋即回身,向着屋内道:“攀哥之前不让我出战,是因为高祖您尚未苏醒。如今您既然已醒,请允许我亲自带兵出城与他的队伍合力,将官军阻杀在半途,否则一旦他们回过神来拼死攻城,我们又将陷入困境。”
虞庆瑶不由地看着神色尚黯淡的褚云羲:“可是他刚刚恢复神志,躺在这里动都不能动,和以往不同了……”
“不碍事。”褚云羲忍着万般不适,微微合拢双目,“放春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抢先出击。行军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放春不必顾忌我,只管领兵出击,但对方人数众多,受到阻击后随时可以聚力反攻。你们千万不能恋战,迅猛打击对方后虚张声势,再全部退回城中,看他们敢不敢靠近宝庆城。”
“好。”宿放春不再犹豫,向着屋内一拱手,转身快步离去。
那个深秋的夜里,雨特别大,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路灯的光晕黯淡迷离。虞庆瑶不知自己是如何走下了楼,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
扑面而来的风雨拍打着脸庞,让她看不清面前的路。
她像失去了生命的行尸走肉,就那样走在狭长幽黑的街巷。左脚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或许是在进门时就脱了,也或许与马远志的厮打中掉落,也或许……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积水中,除了冰冷刺骨,没有其他感觉。
手上的血口几乎贯穿整个手掌,被雨水不停地冲刷着,只剩麻木的钝痛。
那把锋利的刀,也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两道刺目的光亮忽然射破雨幕,她下意识地瑟缩到一旁。风驰电掣的汽车鸣响喇叭,肆意冲过积水的道路,飞溅起半人高的水花,扬长而去。
本已湿透冷透的虞庆瑶,再次被劈头盖脸浇了一身。
她在幽暗的路边,不住地发抖。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颈下那枚吊坠。
光滑温润的吊坠在这黑暗雨夜,是她唯一的陪伴。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走出了狭长的街巷,走过了空旷的大道,直到站在了十字路口。
远处有一团团白茫茫的光点,在漆黑寂寥的夜里,好像从天而落的珠链默默映出幽独微光。
她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像一只近乎盲了眼睛的蝶,只认定了模糊视野中的点点白光,往那个方向去。
雨声水声交融在一起,前方就是那条极为宽阔的大河,它从更为遥远的西北流经此处,波涛起伏,浩浩汤汤。
另一只脚上的鞋子也不知掉在了哪里。她赤着双足,踩在微微粗粝的路面,喘息着,颤抖着,终于爬上了大桥的最高处。
湿漉漉的长发贴在脸上,雨水从眉间流过眼前。前方是黑暗河流,在这雨夜望去,犹如空茫虚无。
大风吹来,她险些站立不稳,于惊惶间,再次攥紧了颈下的吊坠。
那是父亲出事前,最后一次回家时,给她带回的礼物。
而今她站在高高桥梁上,被凄风冷雨冲击全身,却还是能记起那个温暖的春日。
肌肤黝黑的父亲小心翼翼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盒子,递到她面前。
年幼的虞庆瑶惊讶地端详手中的红色首饰盒,这样的盒子,她只在城里那家金店橱窗里见过。
“可漂亮了,看看。”他向虞庆瑶笑。
年幼的虞庆瑶怀着欣喜的心情,打开了那个鲜红的首饰盒。
同样鲜红的丝绒底子上,有一枚晶莹剔透的坠子,宛若敛翅回首的凤凰。它通体粉白,却又有桃红色痕残留其间,一抹在凤首,一抹在尾羽,似花瓣轻落,又似朱笔染就。
只可惜在那凤凰身上,有一道浅浅的裂缝。
虞庆瑶也不在意,只是发出惊叹,托在掌心唯恐掉落。
弟弟跑过来,羡慕地围着转。母亲闻声而来,惊讶之余追问花了多少钱。
“不是买的。”父亲笑嘻嘻地将盒子盖上,“送货路上累得慌,我就把车停了,自己下了公路随便转。走着走着,在荒河滩的石头缝里捡到的。”
“这以后就是我的了吗?”
父亲点点头,小小的虞庆瑶将那吊坠举起来,对着窗外透进的阳光,欢呼雀跃。
……那一种莹润,现在还在掌心,只是父亲温厚的笑容,早已如烟散去。
远处响起了沉沉钟声,震动厚积的云层。此刻她低头,掌心的血流出来,融合了秋雨,浸透那枚吊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