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天时,所有人都要弃马下轿,步行登山,即便只需要带一颗头颅,徒步徒手也很难完美藏匿。”陌以新道,“而轿辇,虽然藏不下一个成年人,藏一颗头颅却不成问题。能乘辇上山的,只有皇上、皇后,和太子。
当时的太子,正是前一任储君——楚容渊。”
“你——”萧丞相的声音猛然一颤。
陌以新并未停顿太久,一句紧似一句:“当年的朝局中,楚容渊正是主战派领袖,萧兄不过是因忠心于他,才一如既往支持他的主张。
楚容渊的为人,我更是再了解不过,他性情暴躁,眼高于顶,不容忤逆。朝中占了主流的主和派反对他积极开战的主张,为了所谓天下霸权的目的,他能做出这样的事我甚至不会太过意外。”
“你住口!”萧丞相扼腕厉喝,声如霹雳。
萧濯云不觉心惊,在他一直以来的印象中,父亲对陌以新总是和颜悦色,甚至称得上百依百顺,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
一向古井无波的陌以新,眼中已是深深的悲哀和痛楚。他非但没有停下,反而少有地加快了语速:
“你之所以不计代价地为他遮掩,是为了保住他的身后名,更是不想看到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不要再说了!”萧丞相高声将陌以新打断,激烈的情绪让他胸口剧烈起伏,咳声不断。
楚盈秋茫然四顾:“什么意思?”在场众人中,只有她还不知道陌以新的身份。
陌以新轻笑一声,一字一顿:“本案的凶手,是我的父亲,楚容渊。”
林安眉心紧蹙,呼吸倏然一滞——
“一个死去的父亲当年做下的错事,竟在十年后被他自己的儿子亲手查出来。”
这样一场造化弄人的悲剧,正切切实实发生在眼前。
洞悉了这一切,又将这一切和盘托出的陌以新,心中该是怎样的苦涩与无奈?
空气凝固,全场陷入死寂。
只有楚盈秋瞪大眼睛,惊叫出声:“你是楚容渊的儿子?传说中钰王府那个少时离家出走,从此销声匿迹的叛逆世子?你没有死?”
林安心中微微一震——传说中?离家出走?叛逆世子?
她虽知陌以新的真正身份,却从不晓得他少年时的往事。
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将眼前这个长身玉立、风度从容的男人,与“离家出走的叛逆少年”联系在一起。
然而,这个“传说”似乎又并非无稽之谈。
自得知他的身份起,林安一度很好奇,为何重回朝堂的陌以新竟不曾被人认出来?
如果他少时便离家出走,长年漂泊在外,朝中很少有人再见过他,那么又经过这么多年,少年的样貌早已长开,认不出便也说得通了。
可是,难道陌以新不是在钰王府覆灭后,才流落江湖的吗?又怎会是少时便离家出走?
何况,他若早已出走,又怎会被那场政变牵连,已至流落天影山洞,九死一生?
林安忽然发现,陌以新的过去,似乎还远非落难世子那般简单……
萧濯云扯了扯楚盈秋,小声叮嘱:“这个秘密事关重大,你也一定要守口如瓶。”
楚盈秋怔怔点头,眼睛还是一瞬不眨地盯着陌以新。她记得年幼时,还与这个传说中的小表舅有过一面之缘,留下了极为深刻的恶劣印象。
他……居然会是如今这位陌大人?
陌以新已经转向叶饮辰,淡淡道:“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我的父亲。”
他语气平淡得近乎漠然,直白得没有一丝回旋余地,又带着近乎自我放逐的冷硬。
他对叶饮辰的排斥与敌意由来已久,不为别的,只因这个男人对安儿那份关注与殷勤。
可此刻回望,才发现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只是感情上的针锋相对,还有血脉间一道无法跨越的深渊——他的父亲,竟是叶饮辰的杀父仇人。
那一瞬,他像是被人迎面击了一拳。原本的防备、嫉妒、敌意,全都化作密不透风的压迫,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
他从未如此厌恶这身血脉,厌恶到想将它剜去,可这份罪孽如同镣铐,牢牢锁在骨血深处,仿佛命运早已替他在棋盘上落下了必输的一子。
叶饮辰,是受害者的儿子。
他,是凶手的儿子。
明明是他亲手揭开了真相,却被真相反手按进尘埃。
叶饮辰没有回应,只沉默地与陌以新对视,眼神深冷。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有如刀锋悬于两人之间,随时便要斩落。
良久,叶饮辰才终于开口:“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啊。”陌以新轻笑,眸中是浓浓的自嘲,“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从未做过身为楚容渊之子该做的事。也许,这是我欠他的。”
林安怔怔望着他,感到一种宿命般的无力感。
他总是能够洞察人心,终究洞察了自己父亲的阴谋。他总能让凶手无所遁形,于是连自己的父亲也没有例外。
一个坚持破解案件,寻找真相的人,成了杀人凶手的儿子。
偏偏那凶手早已不在人世,永远无法再面对自己的罪孽。在这个父债子偿天经地义的时代,陌以新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开启了这场注定绝望的审判?
叶饮辰眸色愈沉,指尖微微收紧。
始终未发一言的风楼忽而足尖一点,飞身贴近,稳稳立于陌以新身前,目光直锁对面的叶饮辰,一脸生人勿近的漠然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