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却望向院里——还有五六盆在雪地里站着。
“梅花不是最耐寒的么?”他虽然这么说,已起身搬起第二盆。
“耐寒也得怜惜着,”她指尖轻触一个被雪压弯的花苞,“我等着它们这两日开花呢。”
搬完所有花盆,沈芙蕖拍拍手上的泥土:“今天有现宰的羊肉,我去给你拿一些,吃了身上暖和。”
外头静悄悄的,雪下得紧,剩陆却一个人坐在雅间。
大片大片的雪花往下掉,可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唯有那西北风在巷弄间呜咽呼啸,反倒将芙蓉盏衬得愈发温暖明亮,像茫茫大雪中唯一亮着的烛火。
其实今日是他的生辰。
一大早,他便先至家祠,焚香叩拜,向祖宗禀告自己又添一岁,感谢先祖庇佑。
随后,他转向母亲,行稽首大礼,额头触地,感谢生养之恩。
陆夫人端坐受礼,眼底情绪复杂,那欲言又止的神情,陆却再熟悉不过,那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
依照惯例,午间该大摆宴席,广邀宾朋。他早备好了“大理寺有紧急公务”的托词,轻易推脱了。
陆夫人也知他厌烦这等交际应酬,破例做出了让步,只道:“既如此,便改作晚间家宴,只我们自家人,你总该在了吧?”
陆却不想回去。
无非是年年重复的戏码。
不是红着眼圈细数怀胎十月的艰辛,便是拧着眉催促他早日成家。
年年如此,年年如此。
一想到这里,陆却还是觉得胸口有些发闷。
也不是没爆发过激烈的争吵,陆却舌战群儒的本事到了她那里,通通无效,无论陆却怎么解释,都只是对牛弹琴,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自己的母亲就是这么一个不可理喻的人。
她只听她想听的,只信她愿意信的。永远困在自己的世界里,并且不允许别人出去。
不想了,陆却摇摇头。
此时,沈芙蕖端着沉甸甸的高汤壶过来,正要往酸汤锅子里添,“羊肉一会送来。”
一缕碎发从鬓边滑落,将坠未坠地悬在汤锅升腾的蒸汽里。
陆却的手先于思绪抬起,指尖擦过她微烫的耳垂,替她将发丝掠回耳后。
“头发……要掉进汤里了。”未等沈芙蕖回答,陆却已自然伸手接过:“我来。”
壶柄传来的温热让他眉头微蹙:“这么重,小心烫着。”
蒸腾白雾中,沈芙蕖忽然想起初识的时候,她独自去买米,而他二话不说帮她扛起米袋。
其实他向来如此,出身显赫却从不摆架子,出门总是轻车简从,除了周寺正,很少见前呼后拥的排场。
“呼……”沈芙蕖加完汤,她搁下壶,轻轻坐回凳上,望着窗外愈密的雪幕,呼出一团白气:“又是一年呐。陆大人,我们认识两年了。”
她细数起过往,芙蓉盏从默默无闻到名动汴京,灯台的灯一盏盏点亮汴京,还有那些惊心动魄的案子、雪夜里的相助、无数次心照不宣的默契。
陆却静静听着,在她停顿的间隙为她续上热茶。
他倒是很喜欢听沈芙蕖说话,她的声音是好听的,谈起生意时条分缕析,说趣事时绘声绘色,娓娓道来,总能说进人的心里。
“旧的一年快要过去了,你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陆却望向窗外,又好像在望着芙蓉盏的未来。
沈芙蕖伸着懒腰:“在眼前的就是程虞的婚事,等忙完了,我歇一歇。”
“长远点呢?”
“我要让全汴京等我的外卖!”
“还有呢?”
“我要成为汴京最有钱的人!比你还有钱!”
沈芙蕖说:“我这年终总结和明年工作计划做完了,陆却,你呢?你不会想着明年多破几个案子吧?”
陆却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我只愿年年岁岁,皆能如此刻。”
“一定可以的!”沈芙蕖开怀大笑。
陆却就这样凝视着她,不闪不避,仿佛此刻天地间唯有她一人值得他如此驻足。
于是沈芙蕖也笑着看他,在这漫长的对视中,她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映出自己的小小倒影。也看清了他那总是紧抿的唇角,此刻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沈芙蕖清晰地听见他的呼吸变沉了,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她的耳际,连带她自己的脸颊也莫名烧了起来。
她不自然地收回目光,顺势又落在他搭载膝头的手上,她是很喜欢通过手来看人的。
陆却的手,修长而清瘦,指节分明如竹节,透着力道与克制。右手握笔的食指与中指侧腹,覆着一层薄茧,那是经年累月写字留下的印记。
沈芙蕖忽然又想起自己在大理寺忙春宴的时候,她依稀做过一个梦,四面八方的水涌来,冰冷刺骨,将她往深处拖拽。
就在即将窒息时,一只手破开水幕,坚定地抓住了她下沉的手腕。
“好熟悉啊。”沈芙蕖对自己说。
“嗯?”陆却似乎没有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