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惠善走至窗前,头虽然有些发晕,但仪态依然优雅,这便是一种刻到骨子里的肌肉记忆。
“我今天要说的故事,要从提点刑狱司家的小娘子谢云舒说起。谢娘子与我哥同岁,她、哥哥、还有太子殿下,从小一起读书……”
第83章
谢家虽位列汴京望族,然而到了谢云舒曾祖父这一脉,已是人丁寥落。
其父谢洵宦海沉浮二十载,至提点刑狱司后再无提拔,执掌诸路刑名,平反冤狱。因屡次纠劾地方滥刑、严参渎职官吏,谢洵在朝中树敌众多。
自当年上书弹劾前宰相贪渎赈灾款一案后,这位谢提刑便成了朝堂上人人敬而远之的人物,毕竟谁都不想冷不丁被他参一本。更兼谢洵性情疏狂,纵酒狂欢,常醉卧于市井,曾有人见他醉酒后在水沟酣睡,以地为床,以叶为被。
谢家无子,谢洵就将女儿当作男儿教养。小女谢云舒容貌艳丽,性情恣意,精于骑射,饮酒击剑无所不通,当年在城西校场与诸公子较技,竟一箭贯穿三朵芍药,满城儿郎皆为之失色,无人敢与其较量。
因为这样,汴京高门多禁家中女眷与之往来。
然而陆却与她指腹为婚,陆夫人虽深恶此女,却因谢云舒表姐入宫为淑妃,且诞下唯一的皇子,只得隐忍不发。
这桩婚约,便成了陆夫人心头一根亟待拔除的刺。
陆却与谢云舒自幼同在书院进学,兼有婚约在身,总被同窗们拿来打趣。
陆却生性沉静,何况童稚之年,哪知婚约深意,对此向来置若罔闻。谢云舒却对此极为恼火,因着这层关系,她总成了众人议论的焦点。仿佛自己做什么,都是与陆却相关。所以,相比较之下,她更愿与表外甥赵清晏玩耍。每逢有人提起婚约,她必当场发作,久而久之,倒也无人再敢调侃。
为这事,谢云舒也曾在家中闹过一场。她说,不愿嫁与陆却,想要嫁给赵清晏。孩童戏言,岂能当真,更何况表姨与表外甥岂可婚配?真是神志不清,一派胡言。谢洵闻之震怒,当即请了家法。这顿鞭子落下,谢云舒却将这笔账悉数记在了陆却头上。
幼时练字,谢云舒与赵清晏,一个被太师斥作“字如鸡爪”,一个被训“笔似春蚓”,每逢训诫,太傅总要搬出陆却那手端正楷书作比。这般比较得多了,谢云舒心里又对陆却攒下不少怨气。
可偏偏赵清晏自幼就爱追在陆却身后跑。陆却指东,他绝不往西,有时连“我把太子之位让给陆却坐”这等大逆不道的话都敢往外冒。有陆却的地方必有赵清晏,有赵清晏的地方定见谢云舒,如此,三人便成了拆不散的小团体,读书嬉闹形影不离。
半大孩子,哪有不顽皮的?谢云舒人小鬼大,总撺掇着赵清晏偷溜出宫。头一回被逮着时,官家震怒,赵清晏便跪在地上哭喊着“母妃”,官家心怀歉疚就心下一软。自此往后,对他们偷溜出宫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一次,三人结伴去芍药园赏花,谢云舒和赵清晏玩家家酒的游戏,她扮演娘,赵清晏扮演爹。
娘织布,爹锄地,陆却在旁边是读书的好孩子。
这时候,谢云舒看到了那口井和井里吃浮萍的鸭子,于是戏弄傻乎乎的赵清晏,说鸭子落水里了,再不救,鸭子便淹死了,赵清晏就跳下井来,这一跳,差点淹死。
陆却立刻去救,谢云舒喊人救命,所幸侍卫们没有被赶太远,才能及时相救。
太师要责罚他们,陆却一人担下,同窗们又起哄,谢云舒一怒之下,说出“宁嫁莽夫不嫁陆却”的话,当众给了陆却难堪。
经此一事,陆却向母亲请求不再入宫伴读。陆夫人不解,与太子同窗是何等殊荣,怎么能轻言放弃。最后还是官家看出端倪,觉着这三个孩子,一个混世魔王,一个跋扈魔女,还有个专替他们善后的陆却,实在不宜再厮混一处,这才将三人分开教养。
谢云舒和陆却虽说吵吵闹闹,倒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及至年岁渐长,二人略通人事后,更是刻意避嫌。谢云舒虽不待见陆却,待陆家小妹陆惠善却极亲厚。可惜陆惠善自幼体弱,不常与三人同行,自然不解兄长与他们之间的复杂情谊,只当陆却与谢云舒情意相投多年。
后来,赵清晏没了生母。关于淑妃的死,传言很多。有人说是自戕,有人说是病逝,真相如何,大家都讳莫如深,只知道淑妃死前,谢家出了事。
这是和郑廉有关系。
时任礼部侍郎的郑廉,工于心计,长于钻营。一次官员考核中,谢洵查实郑廉的一位知州亲戚草菅人命、制造冤案。谢洵不顾郑廉的说情与施压,坚持弹劾,最终导致此人被罢官流放。而郑廉表面称赞谢洵公正,实则怀恨在心,誓要报复。
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会试,谢洵被任命为知贡举。
郑廉模仿谢洵的笔迹,伪造了数封谢洵与江南籍举子“密信”,信中暗示考题范围,并索要巨额酬劳。他还通过谢府旧仆,将众多银钱和“密信”藏入谢洵的书房暗格。
又找到一名因舞弊而被谢洵惩处过的江南籍官员,以其家人性命相威胁,逼迫他出面作证,声称自己曾是谢洵与举子之间的“中间人”。
那次科举中,确实有几名江南举子成绩异常优异,且其中一人曾在谢洵年轻时游学江南居住过的书院就读。郑廉便利用这层薄弱的关系,大肆渲染,制造“谢洵偏爱江南士子”的假象。
科举放榜后,落第举子中流传今科取士不公的流言。郑廉趁机授意那名“中间人”,向御史台“自首”,揭发谢洵“售卖考题,徇私舞弊”。
有司迅速搜查谢府,果然搜出密信与赃银。朝野哗然,一个以刚正不阿闻名的清流,竟犯下科场大案,这巨大的反差使得案件迅速发酵,官家震怒。
以上是陆却执掌大理寺后查明的真相,当他成为大理寺卿后,第一件事便是着手翻案。
可在当时,谢家几乎落得个墙倒众人推的结局,谢洵被革去提点刑狱司的官职与散阶,全家流放千里,遇赦不赦。
谢洵一生信奉的“天理昭昭,王法荡荡”,在此刻彻底崩塌。
一夜之间,淑妃薨逝,谢家蒙尘,谢云舒从高高在上的谢家千金,成为人人喊打的罪臣之女。
陆夫人心里是极痛快的,作为未来的亲家,谢洵连一点面子都不给,她的亲侄子,也被谢洵参过一本,一纸奏章便断送了侄子的前程。谢家一出事,若不是怕落个落井下石的恶名,她恨不得立刻与谢家悔婚。
被革职抄家不日即将流放的谢府,连巡夜的更夫都绕道而行。
所以在走水时,无一人来救。
谢云舒因在外变卖首饰逃过一劫,看到家宅被烧,她踉跄冲过街道,用尽全身力气拍打着陆府的大门。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陆却,陆却!求你们去救火啊!我爹娘还在里面!”
门内的世界,寂静得可怕。陆夫人听见了,但装作听不见,她说,罪臣之家,天降业火,也是报应。
“传话下去,任何人不得开门。谁若多事,一并赶出府去。”所以那扇门,始终未曾开启一条缝隙。
当谢云舒力竭地瘫倒在陆府门前,再回首,看到的已是彻底被火龙吞噬的家。
她亲眼看见,一道着火的房梁轰然落下,封住了内堂的出口,一切的挣扎、呼救、希望,都在那一刻化为灰烬。
世界,在她眼中失去了颜色,只剩下灼人的红与绝望的黑。街角渐渐聚集起围观的人群,他们指指点点,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唏嘘,甚至有一丝“天道好还”的快意。
无人救火,无人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