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九日,冬至还有两周。清晨,古籍修复室的暖气片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某种节拍器在计时。
乔雀比平时早到了半小时。她没有立即开始工作,而是站在工作台前,看着那卷已经修复完成的唐代《金刚经》写本。晨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纸上,补纸与原件接缝处那些细微的色差在光线下显现出来——像时间的疤痕,记录着干预的痕迹。
这是修复伦理的要求:可辨识。不假装完美,不欺骗后世的研究者。
她打开修复记录本,翻到最后一页,准备撰写最终报告。钢笔悬在纸上,墨水滴落,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她盯着那个点,想起顾教授说过的话:“修复报告是你的证词——在未来某个时刻,当后人质疑你的工作时,这是你唯一的辩护。”
但今天,乔雀不想写辩护。她想写对话。
“致未来的修复者,”她写下开头,“当你看到这份记录时,我可能已经不在了。但通过这些文字和纸张上可见的干预痕迹,我们得以对话……”
门被轻轻推开,胡璃带着一身寒气进来,手里拿着两个还冒着热气的包子:“食堂刚出笼的,趁热吃。”
乔雀接过包子,手指感受到纸袋传来的温暖:“我在写修复报告。”
“写多少了?”胡璃凑过来看,看到那行开头,“致未来的修复者……这个角度好。”
乔雀咬了一口包子,白菜猪肉馅的,简单但实在。她边吃边说:“我在想,修复者其实很孤独。我们的工作要经得起几十年、几百年后的检验,但那时我们已经不在了,无法为自己解释。”
胡璃在她旁边坐下,也拿出包子:“语言研究也是。我表一篇论文,十年后可能被推翻,二十年后可能有新的材料证明我错了。但那个时刻,我已经无法回应。”
“所以文字成了我们的代理人。”乔雀说,“修复记录,论文,注释——它们在我们离开后,继续代表我们说话。”
两人沉默地吃完包子。窗外的天色完全亮了,今天是个难得的晴日,阳光洒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乔雀继续写报告。她详细描述每一处干预:使用了什么材料,为什么要在这里加固,为什么选择这种颜色的补纸,为什么保留而不是填补某处破损。文字冷静、精确,像手术记录。
但在最后,她加了一段话:
“修复不是让时间停止,而是让时间继续流动。这卷经文历经千年,承载了无数人的阅读、抄写、供奉。我的工作只是其中一小段——让它能够安全地进入下一个千年,继续被阅读,继续积累记忆。当你看到这里时,也许已经是你修复它的时候了。请继续。”
胡璃看着她写完最后一个字,轻声说:“像接力。”
“什么?”
“语言也是接力。”胡璃翻开自己的笔记本,“我研究方言,那些音、词汇、语法规则,都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每个使用者都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传递者——说错一点,漏掉一点,创新一点。等传到我这代时,已经不知道变了多少。”
她指向窗外:“就像雪。每一片雪花在落下时都在变化,融化,蒸,再凝结成新的雪花。看起来还是雪,但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些水分子了。”
乔雀合上修复记录本,把它和经卷一起放入特制的无酸纸盒中。盒子侧面贴有标签:修复日期,修复者,保存建议。
“下午要开始修复那批民国方言调查手稿了。”她说,“你论文里引用的部分材料就在里面。”
胡璃眼睛一亮:“真的?那些手稿保存状况怎么样?”
“不好。”乔雀实话实说,“纸张酸化严重,很多字迹已经褪色。而且当年的墨水质量参差不齐,有些字可能永远无法恢复了。”
胡璃的表情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亮起来:“能恢复多少是多少。而且——”她顿了顿,“有时候,不完整本身也是一种信息。你知道哪些字消失了,为什么消失,这本身就值得研究。”
乔雀点头。她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纸箱,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厚厚一叠泛黄脆弱的纸张,用棉线粗糙地装订在一起。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还能辨认出:“吴语方言调查手稿,-,调查员:林文渊”。
“林文渊……”胡璃轻轻念出这个名字,“我导师提过他。战乱年代失踪的语言学家,这批手稿是他留下的唯一遗作。”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手中之物的重量。
这不是修复,是打捞——打捞一个消失在历史中的人,曾经的努力。
上午十点,秦飒的工作室里,石研正在给修复中的陶俑拍一组新照片。相机的快门声在安静的空间里规律地响着,像某种心跳。
秦飒坐在工作台前,没有动手,只是看着那个唐代侍女俑。青铜镜碎片镶嵌在裙摆的缺损处,经过几天的时间,氧化已经开始——青铜表面出现了一层极薄的绿色锈膜,与陶俑的土黄色形成更加微妙的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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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变化。”秦飒说。
石研放下相机,也走过来看:“青铜在继续氧化,陶土在继续干燥。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它也在继续它的历史。”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秦飒伸手,但没有触摸陶俑,只是让手指悬停在表面上方几厘米处,“修复不是终点,是让东西重新进入时间流。它会继续老化,继续变化,继续积累新的痕迹。”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开,里面是她为这个陶俑写的“修复日记”。不是正式报告,而是更私人的记录:
“十二月六日,决定不复原左臂。缺失本身也是历史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