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那个丰润鲜艳、温柔和顺的大丫鬟,那个肌肤如雪、身段丰腴的“花气袭人”,此刻竟像是一株被抽干了水分的枯草。
她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窝深陷,颧骨微微凸起,原本红润的嘴唇如今干裂起皮,透着一股病态的青白。
她不过才二十许人,可那眼角的细纹和鬓边隐约的一丝华,竟让她看起来像是老了十岁。
【批心气没了,人便也完了】
最让宝玉心惊的,是她的神态。那是一种死寂的、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这世间的一切色彩都已与她无关。
“……二爷?”
袭人看清了来人,原本浑浊的眼珠猛地颤动了一下,随即漫上一层不可置信的惊愕。
她下意识地想要坐直身子,双手撑住躺椅的扶手,可腰腹间似乎用不上力,刚一动弹,眉头便痛苦地皱成了一团,口中出“嘶”的一声抽气。
“别动!快别动!”
宝玉几步抢上前去,一把扶住了她的肩膀,让她重新靠回椅背上。
“你怎么来了……”袭人的声音沙哑粗糙,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全然没了往日的清脆婉转。
她看着宝玉,眼圈瞬间红了,却又像是想起了自己的残破之躯,慌忙别过头去,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这副鬼样子。
“我回来了……我来看看你。”宝玉的声音哽咽,他蹲在躺椅旁,紧紧握住袭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
那手冰凉刺骨,皮肉松弛,哪里还有半点从前的温软?
老婆子见状,知趣地退到了灶房去烧水。
宝玉看着袭人,千言万语堵在心口。他缓缓地、细细地将自己离京后的种种遭遇说与她听。
他说起探春是如何为了家族而远嫁;说起船上的惊变,海盗的残忍,以及探春是如何在绝境中求生;说起他们流落异乡的凄苦,又如何遇到了甄宝玉;最后,说到了探春嫁入甄府,虽是李代桃僵,却也终得圆满,而他自己则孤身一人,随着贾琏回到了京城。
袭人静静地听着,时而惊讶,时而落泪。
当听到探春为了不嫁番王而让侍书顶替,甚至不惜让侍书自残时,她浑身一颤,似乎感同身受般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三姑娘……也是个苦命人……”袭人叹息道,眼中满是悲悯,“咱这些做女子的,命如草芥,半点由不得自己……”【批此全书另一旨也,远不止淫耳】
宝玉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那个锦盒,轻轻打开。
“这是我在甄家时,特意为你留的。”
那对羊脂白玉镯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玉质细腻油润,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送给我?”袭人看着那镯子,眼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亮光,随即又迅黯淡下去。她苦笑着摇了摇头,将锦盒推了回去。
“二爷,我现在这副样子,哪里还配戴这样的好东西?况且……我整日里就是在这院子里躺着,也不出门,戴给谁看呢?”
“你戴着,我看。”宝玉固执地拿起一只镯子,不由分说地套进了袭人的手腕。
那原本应该恰好合手、甚至可能稍显紧致的镯子,如今套在她那细瘦的手腕上,竟显得空荡荡的,随着她的动作哐当作响,更衬得那手腕如枯枝般脆弱。
宝玉看着那滑落的镯子,心头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袭人见他落泪,心中一痛,连忙从袖中掏出一方半旧的帕子,费力地抬起手,为他擦拭脸颊。
“二爷别哭……我现在……其实挺好的。”袭人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这院子清净,没人打扰。太太……太太虽然撵了我,但心里大约也是有愧的。每个月都让玉钏悄悄送银子来,分量是按照府里姨娘的例给的。那婆子伺候得也尽心,吃穿都不愁。”
她说着,指了指床头的一个小柜子“那些银子,我都攒着呢,一分也没乱花。二爷,虽然你现在回了府,看似风光,但这大家族里头的事,瞬息万变。万一……我是说万一,哪天你有个什么急需,或者受了什么委屈,尽管来找我。我这儿虽然简陋,但只要我有口吃的,就绝不饿着你。”【批伏下文,待事败之际,唯袭人可以一用】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是在为宝玉打算。
宝玉听得心如刀绞,一把将她搂入怀中,痛哭失声“袭人!你……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是我害了你!是我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的啊!”
“傻二爷……”袭人任由他抱着,感受着他颤抖的身体,眼中也蓄满了泪水,“我不怪你……这是命……是我自己命不好……”
“不!不是命!是我无能!”宝玉抬起头,红着眼睛看着她,“袭人,你等着。等我……等我以后掌了家,我一定把你接回去!我要娶你!虽然……虽然不能做正妻,但我一定给你名分,让你风风光光地做我的姨娘,再也没人敢欺负你!”
听到这话,袭人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宝玉预想中的欣喜。相反,她那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灰败,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凄凉和绝望。
“二爷……”她轻轻推开了宝玉,嘴角勾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接我回去……娶我……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为什么?是因为太太吗?我去求老祖宗……”
“不是因为太太。”袭人摇了摇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极其惨烈的决心。
“二爷,你大概……还不清楚我的身子,到底变成了什么样吧?”
她说着,缓缓地、费力地想要坐起来。
“扶我一把。”
宝玉不明所以,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一步一步挪进了昏暗的卧房。
袭人坐在床沿上,喘息了片刻,才缓过劲来。她看着站在面前的宝玉,眼神中带着一种诀别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