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愣住了,仿佛被一道柔和的闪电击中,一股暖流从唇上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看着她,似乎想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黛玉看着他登船,看着他站在船船舷边,朝着岸上用力挥手。
船,缓缓离岸。
探春始终没有回头。
她挺直着背脊,站在船头,大红嫁衣在风中翻飞,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又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船渐行渐远,最终化作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水天相接之处。
码头上,不知是谁先出第一声哭泣,随即,压抑的悲声连成了一片。
贾母终于忍不住,老泪纵横。
王夫人更是泣不成声。
黛玉站在原地,望着空茫的江面,许久没有动弹。直到紫鹃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才恍然回神。
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
……
夜色如墨,浓稠得仿佛能将世间万物吞噬。
泊在码头的官船在江风中轻轻摇晃,桅杆上的灯笼投下摇摆不定的昏黄光晕,在水面上碎裂成万千颤动的金箔。
值夜的家丁抱刀靠在船船舷边打盹,几个陪嫁丫鬟也早已在隔壁舱房歇下。
唯有江水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如同永无止息的叹息。
探春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矮榻上,身上已换下那沉重的嫁衣,只着一件素白寝衣,愈显得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她失神地望着窗外,目光却穿透漆黑的江面,飘向了更遥远、更不堪回的过往。
她想起了那个闷热的午后,在秋爽斋的书房里,墨香混着少年身上皂角的干净气息,还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痴意、却又在凝视她时流露出不同寻常炽热的眼睛……他的手,如何颤抖着抚摸上她的脸颊,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敏感的耳垂,是怎样在她耳边呢喃着那些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话语……那些藏在诗稿字里行间的情愫,那些心照不宣的、在众人眼皮底下交换的、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语……那是怎样一种甜蜜又惊悸的煎熬!
可那短暂如萤火的炽热,换来的却是什么?
是王夫人房中冰冷的青砖地,是按住她四肢的那些粗壮手臂,是王夫人那张虽然平静却不容置疑的脸,还有那冰冷的、闪着寒光的剪刀……
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反胃让她猛地捂住嘴,伏在榻边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楚的滋味灼烧着喉咙。
身体最隐秘之处被强行剥夺的剧痛,那不仅仅是皮肉之苦,更是一种对灵魂的阉割!
她清楚地记得,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的身体像是缺失了一部分的空壳,那些曾经被他轻易撩拨起的、如同潮水般汹涌的感官浪潮,仿佛被一道无形的闸门彻底阻断,只剩下麻木的空洞和屈辱的印记。
那之后,是漫长的监视与幽闭。身边总有人“陪伴”,目光如影随形。她不再是她,她是家族的污点,是需要被严密看守的囚徒。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那些目光似乎松懈了些,她似乎又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在姊妹们的谈笑中,捕捉到一丝往日的、稀薄的空气。
然而,这一切脆弱的平静,终究还是被这一纸突如其来的和亲圣旨彻底击碎。
远嫁外番。
安宁公主。
多么讽刺的封号。
用她一生的安宁,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安宁”!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决堤而出。起初是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到后来,终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呜呜咽咽的痛哭!
那哭声压抑而绝望,像是受伤的母兽在洞穴深处出的哀鸣。
这哭声,穿过薄薄的舱板,丝丝缕缕地钻入了隔壁舱房宝玉的耳中。
他自登船后,便一直心神不宁,眼前晃动的,是黛玉临别时那强作镇定的眼神和冰凉指尖的触碰,还有那……倏忽即逝的、带着清甜气息的吻……还有码头上众人强忍的泪水,父亲那紧抿的、却难掩悲凉的唇,母亲那止不住颤抖的、拭泪的帕子……这一切,都让他胸口闷,几乎喘不过气。
此刻,这绝望的哭声,更是像一把钝刀,在他的心上来回切割。
他再难安卧,悄悄起身,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循着那声音,来到了探春的舱房外。
他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
舱房内只点了一盏小小的羊角灯,光线昏暗。
他看见探春伏在矮榻上,那身素白的寝衣裹着她单薄的身体,随着哭泣而微微颤抖。
那背影,像一朵在寒风中迅凋零的白玉兰。
“三妹妹……”他轻声唤道。
探春猛地一颤,哭声戛然而止。她像是受惊的鸟儿,猛地回过头来!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宝玉。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寝衣,头有些散乱,脸上带着与他平日神采飞扬截然不同的、深深的疲惫与哀伤。
“二哥哥……”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你……你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