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绣厂背后的农田现在渐渐地少了,建起了楼房,住了好些人。小块的田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荒废着,长着杂草。农舍也分散了,基本没有农人居住。这些小院儿大多改成了小型工厂,有切割石材的,有做钢材门窗的,有酿造白酒的,有做皮鞋的……
小小的皮鞋小院里,机器的哒哒声混着皮革的味道飘在空气里。曹云穿着沾了胶渍的皮质围裙,刚把一双缝好的皮鞋从机器上取下来,就看见文莉君站在小院门口,手里拎着个大包,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莉君,你怎么来了!”曹云放下手里的鞋楦,快步走过去,把她往厂房里让,“快进来坐坐,外面乱得很。”
文莉君跟着她走到角落的小办公室,刚坐下就打开布包,拿出几块叠得整齐的绣片样品。有巴掌大的卡通绣片,还有绣着梅兰竹菊的小方块。
“曹云,我是来求你帮忙的。蜀绣厂现在,订单越来越少,库里堆了好多绣品,我知道你在广州有不少客户,能不能帮我问问,有没有服装厂或者礼品店愿意收这些?哪怕价格低点儿也行。”
曹云拿起一块熊猫绣片,对着光看。针脚细密,熊猫的眼睛绣得活灵活现,她忍不住感叹:“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可惜了,蜀绣厂人太多了、负担太重了。领导的经营方式严重落后,要不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她放下绣片,看着文莉君失望的脸,有些不忍:“莉君,不是我不帮你介绍客户,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就算我帮你推出去这一批,下一批呢?手工刺绣根本不适合做日用品,人手永远比不过机器,时代变了啊。”
文莉君捏着绣片的手握紧又放开,没说话。
曹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接着说:“莉君,你看我,当年从喜鹊合作社出来,租这小厂房做皮鞋,一开始也难,可我能自己接订单、自己定价格,广州那边要什么款式,我第二天就能改版型,比在厂里灵活多了。
你手里有这么好的蜀绣手艺,不如自己出来干。租个小铺子,或者跟我一样搞个小作坊,自己定价自己做,不比在厂里耗着强?如果你开了铺子,我一定来捧场。”
“我……”文莉君捧着热水杯,指尖传来暖意,心里却泛起酸涩。
她想起1987年,自己刚离婚,带着丫丫走投无路,是蜀绣厂给了她第一个岗位,给了她集体户口和宿舍,让她们母女有了落脚的地方。
想起高志川书记帮她挡袁鹏的骚扰,帮她争取去苏州的机会。想起韦青老师带着她获得全国金奖还送双面绣到了亚运村。张红蕾器重她,让她从一个普通绣工,慢慢成了技术骨干,车间主任。
“曹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文莉君抬起头,眼里带着红血丝,却很坚定。
“可蜀绣厂对我来说,不只是个工作的地方。当年我最难的时候,是它庇护了我和丫丫,给了我尊严,给了我生活保障。现在厂里难了,我要是走了,那些跟着我学绣活儿的姐妹怎么办?那些绣了大半辈子蜀绣的老师傅怎么办?我想再坚持坚持,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想先放弃。”
曹云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文莉君的性子,看似柔弱,可只要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行,我懂了。广州那边的客户,我帮你问问。有做服装辅料的,也有开礼品店的,我把你的绣片样品寄过去,看看能不能谈成批量订单。”
文莉君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太谢谢你了,曹云!”
“丑话先说在前面,我不能保证销路。”
“没事儿,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强!”文莉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清明节放了个长假,节后的蜀绣厂的生产车间里,绣绷排成一排,却没几个人动手干活儿。四十多双眼睛都盯着文莉君手里的报名名单,空气里带着几分紧绷。
文莉君把拟出来的十二个人的名单贴在公示栏上,底下立刻就炸了。
“莉君啊,我不服!”赵姐第一个站出来,挽起袖子叉着腰。“我在厂里绣了二十多年,牡丹花、蝴蝶我哪样没绣过?怎么这次就没我的份?”
旁边的万胜男也跟着点头,声音带着急:“就是!我年轻,眼神好,手脚也快,每天能多绣两小时,主任为什么选郑招娣不选我?她去年还绣错过花纹呢!”
一时间,质疑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凭什么按年龄排,按工龄排才靠谱”,有人抱怨:“选的都是跟文主任走得近的,关系好的”。
刘卉皱着眉,小声跟张娟嘀咕:“虽说我们俩没入选正常,可这选法确实容易让人多想。”
文莉君没急着反驳,走到车间中央,双手往下按了按:“大家先静一静,我知道大家盼这活盼了多久。三件长衫,能让12个人有活干,我比谁都想把机会分给每一个人,可订单就这么多,我只能按实际情况选。
我们一共三个组,需要选一个组长带着大家做,除了要刺绣还要会缝纫、盘口、收边等手艺。目前做得最好的是这三位。”
文莉君用笔圈了出来,大家看到名字,也算心服口服。
“其他人呢?她能做,为什么我不能做,我们手艺差不多。”
“我选这12个人,没按关系,没按资历,就按两件事:一是能不能干,二是适不适合。年轻的手脚快,负责赶进度;老手艺精的,负责抠细节。同等条件下,我选了家庭最困难的。大家可以对着名单仔细看,不是我瞎选的。我自己,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刘卉、张娟,几个车间组长基本都没入选。”
大家仔细看了看,一组剩下的三个人里面,一个是刺绣手艺好的,一个是年轻速度快的,还有一个是家庭困难的。要么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的,要么是老人生病丈夫瘫痪的,还有一个孩子正准备高三,要存钱供着读大学。
这话刚落,人群里有人小声问:“那我们没选上的,就只能等着了?”
“我问过博物馆了,如果这三件做得好,还有三件。这次做长衫的小组,每天收工后留一个小时,轮流教没选上的姐妹盘扣、绣暗纹、钉珠。咱们现在缺的不是活,是能拿得下各种活的手艺。等大家都学会了,以后再多订单,咱们也能一起干!”
车间里慢慢静了下来。万胜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莉君姐,我刚才急了,没想着活还分细活粗活。”
赵姐也叹了口气:“再来三件又怎样,还是养不活这么多人。”
文莉君拿起名单安慰大家:“既然大家还在蜀绣厂,我一定会继续想办法的。就算蜀绣厂没了,蜀绣还在。我们的手艺还在,就饿不死自己的。”
“好!我们信莉君!”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接着更多人附和。之前紧绷的气氛消散了一些,有绣工开始跟选上的人讨教盘扣技巧,三个组长围着文莉君问长衫订单的各项细节,车间里终于又有了些过往的活人生气。
有工人把私活带到了单位刺绣,干部们也没有阻止。只要不用蜀绣厂的材料,允许他们用场地和时间。一个人有事儿做,总比没事儿做好,有事儿做才有希望。
文莉君把绣工们安顿好,她带着笔记本再次敲响了张红蕾办公室的门。
“又是你?”张红蕾打开门,带着一点不悦。
“厂长,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和我家闺女想了些办法,能给厂里赚点钱,不会让您投一分钱。”文莉君把笔记本摊开放在张红蕾桌子上。
张红蕾看了一眼,这次都是节能的方案。她终于有了兴趣:“食堂这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白白养着三个工人,还用了那么多水电气费用,完全可以用来创收呢!”
文莉君这回终于松了口气:“那请厂长上会谈论吧!”
“好!”张红蕾把食堂、绣绷、厂房、公车都打上钩。第二周的行政会,大家很快都同意这些自救方案。
第二天,文莉君带着食堂做的包子给于绍言和袁锦悦晚上加餐:“尝尝,我们食堂自己做的。材料地道,味道好,比省大食堂的好吃。”
“这就开始转变方法啦!”袁锦悦咬了一口,还真是肉汁饱满可口。
于绍言连吃了两个包子,才停下来说:“蜀绣厂干脆改成餐饮店算了。”
袁锦悦听到后眼睛一亮:“妈妈,蜀绣放在公园没人买,要不要放在高档酒店里试试呢?说不定客人吃完饭,发现这东西还没一桌宴席贵,就把蜀绣带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