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的狂欢如同燃烧到尽头的篝火,在极致的喧嚣与绚烂后,终于在后半夜渐渐熄灭。
杯盘狼藉的承运殿内,残留着浓郁的酒肉香气与一种精神亢奋后的虚脱感。
宾客们或酣醉,或强撑着最后的仪态,在侍从的搀扶下,陆续辞别,融入迪化城浓重的夜色之中。
曹府马车内,灯火昏暗,隔绝了外间的寒冷与喧嚣。
曹骏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双目微阖,脸上宴会时的热情笑容早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冷肃。
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声音规律地响着。
坐在他对面的,正是次子曹峥,以及一位心腹老管事。
“父亲,”曹峥年轻的面容上带着一丝未散的酒意,但眼神清明,低声道,“今日朝廷那两位使者,似乎对孩儿格外青眼,言语间多有暗示……”
“青眼?”曹骏缓缓睁开眼,眼中没有丝毫暖意,只有洞悉世情的冰冷与一丝讥诮,“那不是青眼,是打量刀子的眼神。他们看中的不是你曹峥的才华,是你曹家次子的身份,是你这副还算拿得出手的皮囊,更是我曹家在安西的根基与人脉。”
曹峥一怔,随即眉头蹙起“父亲是说,他们想利用我们,对付西凉王?”
“对付?”曹骏冷笑一声,“凭朝廷现在那点本事,也配说‘对付’?他们是想拿我们当楔子,当毒药,去撬西凉王夫妇之间那条缝!成功了,他们得利;失败了,我曹家便是现成的替罪羊,顷刻间便有灭门之祸!”
老管事倒吸一口凉气。曹峥脸色也微微白,但很快镇定下来“既如此,父亲为何还虚与委蛇,答应日后拜访?”
“虚与委蛇,是因为不能明着得罪。”曹骏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朝廷再衰微,名义上仍是天下共主,且手握关内广大市场与某些我们需要的资源。直接撕破脸,于我曹家无益。但走近了,便是玩火自焚。”
他坐直身体,目光锐利地看着儿子“峥儿,你记住,从今日起,与朝廷那帮人,保持距离!面上的礼数不可废,但私下里,绝不可有丝毫逾矩!他们若再邀约,能推则推,推不了便由为父或你兄长出面,你尽量避开。至于他们许的什么前程、官爵、关内特权……听听便罢,一个字都莫要当真!”
“是,孩儿明白。”曹峥郑重应下。
曹骏又看向老管事“吩咐下去,府中上下,尤其是常在外行走的,都把招子放亮点。最近少与来历不明的关内人接触,各处的生意往来,账目要格外清晰。西凉王的‘谛听’不是吃素的,别让人抓住把柄。”
“老爷放心,老奴晓得。”老管事连忙点头。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曹骏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并无多少轻松。
被朝廷盯上,如同被毒蛇缠上,甩脱不易。
他只能小心再小心,在这西凉新贵与朝廷旧势的夹缝中,艰难求存,等待那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惊涛骇浪。
朝廷驿馆,灯火通明。
桑弘卸下赴宴的华服,换上一身常服,坐在书案后,脸上毫无醉意,只有深沉的思虑。
奚隗与另一名副使垂手站在一旁。
“曹骏此人,面热心冷,精明过头。”桑弘缓缓开口,指尖敲击着光滑的桌面,“今日虽暂时稳住,但他未必甘心为我所用,更可能鼠两端,甚至反手将我等卖与西凉王。不可全信,更不可倚为干城。”
奚隗点头“桑公所虑极是。那依您之见?”
桑弘眼中寒光一闪“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刀子也不能只磨一把。曹家是备选,但还需有更直接、更不易被察觉、且一旦事更难追查到我等头上的……‘死子’。”
“死子?”另一名副使疑惑。
“不错。”桑弘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着外面巡逻的西凉甲士身影,“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与我们明面毫无瓜葛的人。身份要低,最好是无根无萍的军汉。相貌要好,至少要端正顺眼。脑子不需太灵光,但需懂得感恩,或者说……容易控制。”
他转过身,对侍立在门口的亲信卫队长吩咐道“从我们带来的护军中,悄悄物色一个合适的。要家世清白简单,最好是关中或陇西的良家子,入伍不久,面孔生。找个由头,当众申饬,打一顿军棍,伤不必太重,但要看起来严惩。然后,‘恰好’让他的伤势被西凉巡城兵马或某个‘好心’的官吏现,以为他是受朝廷使团欺凌的可怜人,心生怜悯,或觉得是可用之材,将他收留,甚至推荐入西凉军中。”
卫队长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大人的意思是……苦肉计?让他以受迫害的朝廷底层士兵身份,博取西凉方面的同情与信任,趁机潜入?”
“正是。”桑弘点头,“西凉王韩月,不是最喜欢收纳流亡、招揽‘义士’么?尤其对原本属于朝廷体系、却受压迫而转投他的人,往往更为看重,视为‘弃暗投明’的典范。此人一旦成功混入西凉军,哪怕只是个低级军官或亲兵,便是一颗埋得极深的钉子。他不需要主动去做太多,只需传递一些无关紧要但真实的消息,慢慢获取信任,在必要时,或许就能接触到一些我们接触不到的人,听到一些我们听不到的话……甚至,若机缘巧合,能在王妃面前露个脸,留下点印象,那便是意外之喜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此人必须绝对可靠。家人要牢牢控制在手,或用重利许之,或用把柄挟之。要让他明白,乖乖听话,将来有享不尽的富贵;若有异心,便是九族尽灭。”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卫队长领命,快步退下。
奚隗与另一名副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寒意与叹服。
桑弘此计,比直接利用安西世家更隐晦,也更狠辣。
一旦成功,便是在西凉权力体系的毛细血管中,植入了一个几乎无法被常规手段排查的毒细胞。
“正使大人思虑之深,谋划之远,实非下官等所能企及。”奚隗由衷叹道。
桑弘摆了摆手,脸上并无得色,只有深深的疲惫与凝重“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此计亦险,须步步为营。那人选要精挑细选,布置要天衣无缝。至于曹家、乌孙家、张禹等人,接触照旧,多条路,多份希望。明路赐婚之事,也需加紧推动。我们要编织的,是一张从庙堂到江湖,从内帷到军旅,无处不在的网。西凉虽强,只要是人,便有弱点,有缝隙。我等要做的,便是找到这些缝隙,将毒刺……一根根,缓缓扎进去。”
驿馆外,夜风更紧,卷起地上的残雪。迪化城在狂欢后陷入沉睡,而阴谋的毒藤,却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悄然分出了新的、更加隐秘的枝丫。
西凉王府,寝殿区域。
喧嚣与灯火被厚重的宫墙隔绝在外,只余下一种属于深夜的静谧与淡淡疲惫。
我褪去沉重的冕服,只着一身宽松的常袍,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被那场漫长而耗神的宴会给拆散重组了一遍。
浓烈的酒气、脂粉香、各种珍馐混杂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端,太阳穴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