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殿文武,四方使节,皆屏息垂目,不敢直视。
连主持仪式的礼宾官也僵在原地,额角见汗,不知该如何唱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中,妇姽忽然动了。
她侧过头,冠冕玉旒轻摇,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有决绝,有期待,亦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释然。
她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我读懂了她的意思。
深吸一口气,我撩起冕服前襟,面向她,缓缓屈膝,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的不仅是眼前的妻子,更是那十四载养育之恩、如山如海的母子情分。
这一跪,象征着那个名为“韩月”的孩童对名为“妇姽”的母亲的最后告别。
从此,血缘的纽带将以另一种更紧密、也更悖逆的方式延续。
殿中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许多文官闭上了眼睛,不忍卒睹;武将们则挺直了脊梁,目光复杂;四方使节表情各异,或惊愕,或玩味,或沉思。
礼毕,我起身。妇姽眼中似有泪光一闪而逝,随即被璀璨的笑意取代。
第三项,夫妻对拜。当我们相对躬身,额几乎相触时,殿中爆出如雷的欢呼与祝贺之声,暂时掩盖了所有的尴尬与异样。
“礼成——!”
礼宾官用尽全身力气,拉长声音高喊。
刹那间,礼乐大作,钟鼓喧天。
承运殿那扇巨大的鎏金殿门被轰然推开,早已准备就绪的、穿着崭新礼服的安西军士,如同金色的洪流,托举着令人瞠目的珍馐美馔,鱼贯而入。
烤全驼披着金红色的脆皮,昂置于特制的巨盘之上;整只的黄羊、肥牛在火光下滋滋作响,油脂滴落,香气四溢;
鸡鸭鱼肉或蒸或煮或炸或烤,形态各异,色泽诱人;来自天南海北的奇珍果蔬被巧手雕琢成各种吉祥图案;
盛放食物的器皿,非金即银,或为官窑极品瓷器,在无数烛火与夜明珠的映照下,流光溢彩,晃人眼目。
如同琥珀般晶莹的葡萄酒、醇厚清冽的江南米酒、浓烈的草原奶酒,装在镶嵌宝石的银壶玉樽中,被殷勤地斟满每一位宾客的酒杯。
盛宴,正式开始。
喧嚣声、笑谈声、祝酒声、乐舞声,瞬间将这座辉煌而压抑的宫殿淹没。
人们似乎暂时忘却了外界烽火,忘却了伦理纠结,沉浸在这极致的奢华与感官狂欢之中。
我坐于主位,接受着一波波潮水般的祝贺。
妇姽紧挨着我,脸上洋溢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少女般的明媚笑容,不断举杯,眼波流转间,既有王妃的威仪,亦有着毫不掩饰的、对身边夫君的眷恋与独占。
我亦笑着,应和着。
目光却偶尔掠过殿中那些看似欢醉、实则各怀心思的面孔,掠过殿外深沉的夜空,心中那根弦,始终未曾真正放松。
这场用无尽财富与复杂情感浇筑的婚礼,是辉煌的起点,还是风暴前最后的宁静?
觥筹交错间,仿佛有无数暗流,在这金碧辉煌的殿宇之下,无声涌动。
盛宴的气氛在珍馐罗列、酒香弥漫中臻至高潮。
就在众人以为这已是奢华的顶点时,承运殿侧门处传来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滚轮碾过金砖地面的低沉闷响,一股混合着冰雪寒意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蛮荒气息的味道,悄然渗入暖意融融、香气扑鼻的大殿。
所有的喧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扼住,迅低伏下去。宾客们不约而同地停下酒杯与交谈,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处。
三十六名身材格外魁梧、赤着上身的安西力士,肩扛粗大的原木杠子,步伐沉稳如夯地,正将一座巨大的、以整块寒冰粗略雕琢而成的平台缓缓推入殿中。
冰台之上,覆盖着厚厚的、边缘缀有金线的玄色丝绒。
而丝绒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悸的轮廓。
礼宾官深吸一口气,用比先前唱喏礼单时更加高亢、近乎吟诵的声音宣告
“——洮源羌部大领戎渠,献‘雪山之神’遗骸!此乃其部勇士于祁连绝顶万年冰隙中所得,冰封不知几万载,犹存生气!今肢解烹制,以飨王上,贺大婚之喜,祈江山永固,福泽绵长!”
话音落下,力士们猛地一掀玄色丝绒!
“哗——”
冰台之上,赫然呈现出一堆经过初步分割、却依然保留着惊人原始形态的巨兽骨肉!
最大的几块,骨骼粗壮如殿柱,覆着一层青灰色、布满奇异纹路的厚皮,即使经过处理,依然能想象其生前巍峨如小山的体型;切割好的肉块呈现暗红色,肌理纤维粗大得异乎寻常,隐隐泛着玉石般的光泽,与寻常牛羊迥异;
一些巨大的肋骨被单独摆放,弯曲的弧度令人胆寒;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半埋在其他肉块中的头颅骨,虽无皮肉,但那长达数尺的颚骨与匕般交错的齿痕,无声诉说着其作为顶级掠食者的凶暴过往。
整副遗骸散着浓郁的、来自远古冰层的寒气,以及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近乎威压般的沉重感。
殿内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惊呼与抽气声。
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仿佛那死去了万年的巨兽仍能暴起伤人。
天竺僧侣双手合十,低声诵念;波斯使者瞪大眼睛,失态地站起;匈人领喉结滚动,眼中既有敬畏,也有贪婪;连见多识广的江南世家代表,也面露骇然,交头接耳。
这已不仅仅是食物,更像是一场展示权力与征服的献祭——征服自然,征服时间,征服一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并将其作为最隆重的贺礼,奉献于西凉王座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