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的雨夹雪下得黏腻,打在“永盛行”后园那处隐秘地窖的入口石板上,悄无声息。
地窖里阴冷潮湿,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苏瑾裹着件厚实的灰鼠斗篷,坐在一张简陋的木桌后,看着对面被捆在椅子上的汉子。
这汉子三十来岁,精瘦,左脸颊一道寸许长的刀疤,眼神躲闪,透着股常年混迹底层的油滑与惊惶。
他是王瑄手下负责“南货”陆路运输的一个小头目,外号“疤鼠”,昨夜在码头货栈被刘七带人捂了嘴拖回来的。
“疤鼠,”苏瑾开口,声音不高,在这寂静的地窖里却格外清晰,“知道为什么请你来这儿吗?”
疤鼠缩了缩脖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这位……这位大人,小的就是个跑腿送货的,王东主让送啥就送啥,真不知道犯了哪条王法啊!那些货……就是些寻常的南洋香料、皮子,账目都清清楚楚……”
“哦?是吗?”苏瑾从桌上拿起一本薄册子,翻到某一页,念道,“‘腊月十五,戌时,送‘黑箱’三个至燕子矶三号码头,接船号‘浙东渔七’,暗语‘今夜潮平’。收货人,‘疤面’。’”她抬起眼,“这‘黑箱’里,装的是什么南洋香料?‘疤面’又是谁?在哪儿接的头?”
疤鼠脸色一白,嘴唇哆嗦:“这……这小的记不清了,许是……许是王东主别的生意,小的就是个听吆喝的……”
“记不清?”苏瑾放下册子,从旁边拿起一个用油布包裹、尺余见方的扁木盒,打开。
里面是几块黑褐色、质地不均匀的膏块,甜腻中带着酸腐的气味隐隐散开。
“那这个,你总该认得吧?‘浙东渔七’船上卸下来的,说是‘上等福寿膏’,专供京城贵人享用。‘疤鼠’,私运、贩卖此等朝廷明令禁止的毒物,是什么罪过,你心里清楚。”
疤鼠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他当然清楚。
几年前金陵城有个富户子弟吸食这玩意儿败光家产、最后癫狂跳河的惨状,他听过。
官府对此物查得极严,抓住就是重罪,主犯甚至可判斩刑。
“大人!大人饶命啊!”疤鼠想跪下磕头,却被捆着动弹不得,只能哀嚎,“小的真是被逼的!王东主说这是‘药’,能赚大钱,让小的只管运,别的啥也别问。那‘疤面’……小的只见过两次,都是在登州那边的一个小渔村接头,他脸上有老大一道疤,凶得很,话不多,验了货就给银子,从不多说。渔村……好像叫‘刘家礁’,村口有棵歪脖子老槐树,树下挂着盏褪色的红灯笼。”
刘家礁,红灯笼!
与之前番僧阿多和西域俘虏的口供对上了!
苏瑾心中一定,面上却不动声色:“‘疤面’在登州具体落脚处是哪儿?平时和哪些人来往?接货后,货往哪儿运?”
“这……小的真不知道啊!”疤鼠哭丧着脸,“每次都是他把货装上小船,往海里划,后面的事小的就不晓得了。来往的人……好像有个脸上有麻子的船老大,叫‘麻五’,偶尔会一起喝酒。还有……有一次小的去送钱,在‘疤面’那破屋子里,瞥见他桌上有封信,信封上好像……好像盖着个奇怪的印,像是……像是鱼叉又像船锚……”
三叉戟船锚标记!
苏瑾眼神一凝。
果然,登州这个点,直接关联着海上的势力。
“信的内容,你可看见?”
“没没没!小的哪敢看!就瞥了一眼信封,‘疤面’就收起来了,还瞪了小的一眼。”疤鼠连忙摇头。
苏瑾沉吟片刻。
疤鼠这种底层喽啰,所知确实有限,但提供的信息已经很有价值:确认了“刘家礁”和“疤面”的存在,知道了“麻五”这个可能的关联人,更重要的是,将登州这个点与那个神秘的海上标记联系了起来。
“你运这些‘黑箱’,除了登州,还往别处送过吗?”
“偶尔……偶尔也送过北边,好像是津海卫那边,但次数少,也是交给接头的人,小的不敢多问。”
“王瑄除了让你运货,还让你做过什么?比如,给京城什么人送过东西?或者,接应过什么特殊的人?”
疤鼠苦思冥想,忽然道:“有!大概……大概两个月前,王东主让小的去码头接两个番和尚,就是长得跟咱们不太一样、高鼻深目的那种,悄悄接到后园安顿。还叮嘱小的嘴巴严实,不许对外人说。后来那俩番和尚就住在后园,很少出来。”
番僧!时间也对得上。苏瑾追问:“接他们的时候,有什么特别?”
“特别……好像他们随身带着几个挺沉的箱子,箱子锁着,不知道装的啥。对了,接头的船,不是咱们常用的,挂着面奇怪的旗,上面好像……也有个叉子锚的图案。”
线索一环扣一环。
她看着吓得够呛的疤鼠,放缓了语气:“‘疤鼠’,你若想活命,将功折罪,就把你知道的、关于王瑄所有不合法的勾当,运送‘黑箱’的次数、时间、大致数量,接触过的所有可疑人物,一五一十写下来。写清楚,我或许可以替你向官府求情,从轻落。若敢隐瞒,或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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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说完,但眼神里的冷意让疤鼠打了个寒颤。
“小的写!小的全写!绝不敢隐瞒!”疤鼠连连点头,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苏瑾示意旁边记录的文书给疤鼠松绑一只手,提供笔墨。
她则起身,走到地窖角落的火盆边烤了烤冰冷的手。
连日审讯,她声音有些沙哑,眼底带着疲惫,但精神却高度集中。
刘七从上面下来,低声道:“苏先生,按照您的吩咐,咱们在江宁府大牢‘安排’的人,已经把‘王瑄可能攀咬出某位京中老大人’的风声,‘不小心’漏给了牢里另一个有背景的犯人家仆。那家仆今早刚被探视过。”
“很好。”苏瑾点头,“王瑄那边,口供压榨得差不多了,让他养着,别出事。江宁府尹那边,咱们弹劾他‘收受巨额贿赂、纵容走私’的密折,递上去了吗?”
“递了,用的是咱们在都察院那条线的路子,匿名,但证据确凿,够那老滑头喝一壶的。”刘七脸上露出一丝快意,“另外,咱们开始动名单上那几个小官了。漕运衙门一个九品巡检,今天上午被拿下,罪名是‘勾结奸商、私放违禁货物’,人赃并获,他上头的人这会儿估计正跳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