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成钢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眉头微蹙。这种事在o年代末的中国并不罕见。男女关系是个敏感区域,稍有不慎就可能被上纲上线,特别是涉及领导干部子女时。刘峰这样的普通工人家庭出身的孩子,往往是有理说不清。
“所以你就被调到了野战部队?年月?”李成钢确认道。
“嗯。”刘峰点头,“调令来得急,三天内就办好手续走了。当时以为是正常的干部交流,虽然心里难受,但也认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没想到……两个月后,战争爆了。”
他的眼神又变得有些空洞:“到了野战部队,我才知道文工团和一线部队的差距有多大。那里的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文工团来的小白脸’,‘唱歌跳舞的能打仗吗’……连队里的战士们表面上客气,背地里都议论。我只能拼命训练,五公里越野、射击、投弹,什么都比别人多练,证明自己不是孬种。”
“你做到了。”李成钢说,语气肯定,“档案上说你参与作战,圆满完成任务,这不是随便写的。”
刘峰的眼神却没有因此亮起来,反而更加黯淡:“勇敢?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勇敢。第一次上战场,听到炮声,我腿都软了,躲在掩体后面不敢动。是我的连长,一个山东大汉,踹了我一脚,吼着‘怕死就滚回去跳舞!文工团的软蛋!’……”
他模仿着连长的山东口音,惟妙惟肖,但脸上毫无笑意:“我就硬着头皮跟着冲。其实不是勇敢,是……是觉得死了也好,反正文工团回不去了,在哪都是丢人。”
李成钢心里一紧,但没有打断他。
刘峰停了一会儿,喉结滚动,似乎在压抑情绪。
“我们连打穿插,”他继续说,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什么,“走山路,夜里不能打手电,一个拉着一个的衣服走。我前面的战士,是个四川兵,叫小斌,才岁,爱说笑,说打完仗要回家吃他娘做的担担面。”刘峰的声音开始抖,“走到一个山隘口,遭遇埋伏……炮击。小斌就在我眼前……被炮弹直接命中。”
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眶红但没有泪:“没了,什么都没剩下,就……就只剩下一只解放鞋,挂在树枝上,还在晃。”
小张记录的笔停住了,抬头看着刘峰,眼里满是同情。
长时间的沉默。李成钢拿起暖水瓶,给刘峰已经凉了的缸子里续上热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气在斜射的阳光中升腾、消散。
“活下来了,”刘峰终于继续说,声音疲惫,“评功评奖,因为我确实跟着冲了,也没退缩,给了个‘参与作战’的评语。但我自己知道……我只是运气好。比我勇敢的、比我该活下来的人,太多了。”
他双手捂住脸,用力搓了搓,然后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但那平静更像是一潭深水,表面无波,下面却暗流汹涌:“所以战争结束后,我就想转业。在文工团,我以为自己是个干部,有点小才华,受人尊重。到了野战部队,经历那些事……我才明白自己什么都不是。什么艺术,什么感情,在生死面前,太可笑了。”
他看向李成钢,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坦诚:“现在转业了,我就想找个地方,安安静静地工作,按时上班下班,不想再折腾了,也不想再……再有什么期望。”
他说完这些,整个人像是泄了气,肩膀微微塌下来,但很快又挺直了。他紧张地看着李成钢,像是在等待审判——也许他潜意识里认为,说出这些“不光彩”的过去和“消极”的想法,会毁掉这次安置机会。
李成钢没有立即说话。他端起缸子慢慢喝水,让温热的水流舒缓喉咙的干涩,也给刘峰平复情绪的时间。阳光又移动了一截,现在正好照在刘峰半边脸上,让他年轻的面容显得更加清晰,也更显疲惫。
“刘峰同志,”李成钢终于开口,语气平和而沉稳,“谢谢你跟我说这些。这不容易。”
他放下缸子,身体往后靠了靠,让自己显得更放松些,也给刘峰减少一些压迫感:“你刚才说的这些,让我想起了我当兵的时候。”
刘峰抬起头,有些意外,显然没料到领导会说自己的事。
“我是年当的兵,比你早多了。”李成钢笑了笑,眼角泛起细纹,“那会儿可没你这么优秀。我就是个普通的工人子弟,参军到了到部队,就是个普通的大头兵,在部队干了三年,到退伍也就是个下士。”
他回忆着,眼神变得悠远:“第三年的时候,我们连队在农场搞大生产。有个新兵在挑粪的过程中,迷迷糊糊掉进粪坑里了——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粪坑,农村那种露天的大粪坑。”
刘峰的表情松动了一些,似乎被这个有点滑稽的往事吸引了。
“我在旁边听见扑腾声,赶紧跑过去看。”李成钢继续说,“当时情况危急,也顾不上臭了,跳下去把他捞上来。好在那粪坑不算深,就是……味儿太大了。为此得了个三等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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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摇摇头,像是觉得好笑:“其实现在想想,那算什么英勇?就是本能反应。但那时候觉得挺光荣,毕竟是个功。”
刘峰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严肃。
“但也就这样了。”李成钢的语气变得平淡,“第三年兵,按理说要是当上班长,就能授中士衔。可我呢?没那个能力,也没那个机遇,到下士就到底了。退伍的时候,看着那些提干的战友,心里不是滋味。觉得三年兵白当了,什么也没混出来。”
他顿了顿,看着刘峰,眼神真诚:“你一到文工团就是干部,穿四个兜,我当兵三年,别说女干部了,连女兵都没见过几回。唯一一次近距离接触,就是救人后住院那几天,在师野战医院。”
刘峰专注地听着。
李成钢的语气变得有些自嘲:“医院里那些女护士、女卫生员,年轻,穿着白大褂,说话细声细气的,跟我们这些满身汗臭的大头兵完全不一样。我那时候年轻啊,看见有个护士长得挺清秀,就忍不住多聊了几句,问问是哪里人啊,当兵几年啦。”
他模仿着当年自己的青涩语气,然后表情一变,模仿起排长的粗嗓门:“结果被我排长知道了,叫去狠狠训了一顿。”他压低了声音,学着排长的口气:“‘你小子没个眼力见儿!文工团、卫生队,那是大干部的自留地,轮得到你个小下士冒泡吗?老老实实养你的伤,伤好了赶紧回连队!别整那些没用的!’”
刘峰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轻笑了一声,虽然很快止住,但整个人的紧绷感明显缓解了许多。
“当时我特别讨厌我排长,后来想想才知道排长这是在救我。所以啊,”李成钢语重心长地说,身体前倾,双手放在桌上,“你比我强多了。至少你当过干部,有过展示才华的舞台,正经在文工团跳过舞、演过节目。我那时候,连‘冒泡’的资格都没有,只能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