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青牛镇陷入了沉寂,白日里张彪横死的消息所带来的惊悸与议论,似乎也被这深沉的黑夜暂时吞没。只有远处偶尔响起的、无精打采的更梆声,以及不知哪条巷弄深处传来的、零星的犬吠,才在这死寂中撕开几道细微的口子,旋即又被更广大的寂静淹没。
铁匠铺内,漆黑一片。
门口的公差早已换了一班。新来的两个似乎比王头儿他们更懒散,或是觉得看守这样一间破铺子、一个半大孩子实在是桩无趣的苦差,早早便寻了避风的角落,倚着墙根,裹紧公服,打起了瞌睡,鼾声隐约可闻。
阿忧依旧坐在柴房板床上,背脊挺直,像一尊凝固在黑暗里的石像。怀中的铜镜和深蓝色布条紧贴着肌肤,冰凉如铁。袖中的竹签硬硬地硌着手臂。而枕边的木剑,那恒定的温热,在此刻冰凉寂静的夜里,仿佛成了他唯一的温度来源和……勇气凭依。
子时
那个约定的时刻,一分一秒地逼近。
心跳,在绝对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搏动,都像擂鼓,撞击着他的耳膜和胸膛。他不是没有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危险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他想起了雨巷中那双混沌的眼眸,想起了云阳“向前看,别回头”的话语,想起了赵瘸子冷硬却挺直的脊梁,想起了周先生温和而睿智的眼神,甚至想起了老陈塞给他包子时那质朴的善意……
这些碎片般的人与事,在他空茫的心湖里投下的光影,此刻似乎正微弱地抵抗着那蔓延的寒意。
去?怎么去?
为了那个收留他、教他手艺、此刻身陷囹圄的赵瘸子,也为了……弄明白自己是谁,为何会卷入这一切。
他轻轻吐出一口悠长的气息,仿佛要将所有的紧张与犹疑都呼出去。然后,他站起身,动作轻如狸猫。没有点灯,也不需要。这几日,他早已对这柴房和铺子的每一寸角落了如指掌。
他走到柴房门口,侧耳倾听。前铺方向传来公差沉重而均匀的鼾声,并无异动。后院,只有风声穿过破败院墙的呜咽。
他推开门,赤着脚,踩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悄无声息地穿过狭小的后院,来到那扇锈死的后门前。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蔽,只有极其微弱的天地光,勉强勾勒出门扉模糊的轮廓。门闩是一根碗口粗的旧木杠,从里面牢牢顶住。他伸手试了试,木杠沉重,门轴处果然锈蚀得厉害,纹丝不动。
昨夜那轻微的“吱呀”声,真的是错觉?还是……有人从外面,以某种极其巧妙或暴力的方式,试图撼动它?
他来不及细想。约定的地点是“后巷”,而非“后院”。他需要出去。
目光扫视后院。围墙不算太高,但以他此刻的身体状况,徒手翻越也非易事,且难免弄出声响。墙角堆着些废弃的木料和破损的瓦罐……
他的目光,落在了倚墙放着的一架旧木梯上。那是赵瘸子以前修补屋顶时用的,早已不用,梯脚都有些腐朽了。
他轻轻挪开梯子周围堆放的杂物,将木梯搬到围墙边。梯子很旧,脚踩上去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每一步都踩得极慢极轻,手紧紧抓住两侧的梯梆。
终于,攀上了墙头。
墙外,是铁匠铺后面那条更狭窄、更僻静的死巷。巷子里堆满了附近人家丢弃的破烂杂物,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和腐烂气息。巷子两头都隐没在深沉的黑暗里,看不清通向何处。
他伏在墙头,凝神静听,又仔细观望了半晌。巷子里死寂一片,除了风声,再无其他动静。没有埋伏的迹象,也看不到约他之人的身影。
子时……到了吗?还是自己来早了?或者,这根本就是个圈套?
阿忧的心弦绷得更紧。他咬了咬牙,不再犹豫,双手撑住墙头,小心翼翼地滑了下去。落地时脚尖先着地,顺势一个前滚翻,卸去力道,动作竟出乎意料地轻盈利落,仿佛这翻墙越户的勾当,他也曾做过一般。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怔了一下。
他迅隐入墙根最深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再次屏息观察。
巷子依旧死寂。只有远处隐约的更梆声,提示着时间的流逝。
约他的人,还没来。
等待,在黑暗中尤其煎熬。每一息都显得无比漫长。寒冷从地面、从墙壁渗入身体,怀中的铜镜和布条愈冰凉。他只能更紧地握住腰间的木剑,汲取那一点微薄的暖意。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时间,也许更长。
忽然——
巷子另一端的黑暗中,传来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的。
是两个,或者……三个?
脚步声很轻,落地却稳,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却依旧打破了巷子绝对的寂静,由远及近,朝着他藏身的方向而来。
阿忧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竭力控制着呼吸,将身体更紧地贴向墙壁,目光死死锁定脚步声传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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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潮水般涌动,几个模糊的轮廓,渐渐从巷子深处浮现出来。
为一人,身形修长挺拔,步伐从容,即使在如此昏暗的环境下,也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气场。他披着一件深色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完全遮住了面容,只能看到一个下巴的模糊线条。
他身后,跟着两个稍矮些的身影,同样笼罩在深色衣物中,步伐紧跟着为者,显得训练有素。
三个人,在距离阿忧藏身处约莫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为者微微抬手,身后两人立刻如同石雕般定住,气息收敛,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为者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浓重的夜色,精准地落在了阿忧藏身的阴影角落。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小巷。
阿忧感到呼吸有些困难。这不是杀气,而是一种更高等的、仿佛源自生命层次本身的威压。比他感受过的赵瘸子的沉凝、周先生的睿智、甚至张彪那种混不吝的戾气,都要深沉、浩瀚得多。在这威压之下,他觉得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但他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只是紧紧地握着木剑,指甲几乎要嵌进粗糙的剑柄里。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