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里的那一声轻微门响,仿佛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几圈涟漪后,便彻底沉寂,再无后续。
独孤无忧紧握木剑,在柴房门口站了足有半个时辰,浑身肌肉紧绷,耳朵捕捉着后院每一丝最细微的声响。风吹草动,虫鸣唧唧,远处偶尔的犬吠,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寻常秋夜的节奏。
那扇锈死的后门,在月光下沉默地矗立着,门闩完好,并无被推动的痕迹。
难道真是听错了?或是老旧木头受潮收缩出的自然声响?紧绷的神经在长时间的绝对寂静中,开始不可避免地松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疲惫和寒意。脚底早已被冰冷的地面冻得麻木。
又等了许久,依旧毫无异状。阿忧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和手腕。
或许,真是自己太紧张了。
白日的风波,怀中的古镜,还有傍晚那个屋檐下的模糊人影……种种叠加,让他在深夜里变得过度警惕。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沉默的后门,转身,蹑手蹑脚地回到板床边。将木剑重新放在枕边,手指触及剑柄的微温,心神才稍稍安定些许。
躺下,拉过那床薄而硬的旧褥子盖在身上,却依旧睁着眼,望着黑暗的房梁,许久,才在极度的困倦与残留的不安中,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天色阴郁,云层低垂,仿佛昨夜的惊疑未散,凝结在了天空。
赵瘸子酒醒后,又恢复了往日那副沉默寡言、专注于活计的模样。他似乎完全未察觉昨夜后院的任何异常,早早起身,将铺子里外收拾了一遍,然后开始处理几件零碎的修补活计——一把锄头需要加钢,两口铁锅需要补漏。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驱散了阿忧心头最后一点残存的不安。
或许,真的只是错觉。
阿忧也如同往日一样,拉风箱,搬煤块,清理铁屑。只是偶尔,他的目光会不由自主地飘向后院那扇紧闭的后门,或是铺子外斜对面的巷口屋檐。一切如常。老陈的包子摊照旧热气腾腾,街坊邻居见面打着寻常的招呼,青牛镇在秋日的阴霾下,继续着它千篇一律又安稳踏实的节奏。
午后,阿忧得了空,揣着那二十文赏钱和心中些许难言的纷乱,再次走向镇东头的蒙馆。
周先生正在院子里扫落叶。枯黄的梅叶混着其他杂树的叶子,堆了小小一堆。他扫得很仔细,动作不疾不徐,青衫的衣角在微凉的秋风里轻轻摆动。看到阿忧进来,他停下动作,拄着扫帚,温和地笑了笑:“小友今日来得早。”
“先生。”阿忧行了一礼,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周先生手中那把寻常的竹枝扫帚上。最简单的劳作,由这位清癯的先生做来,也仿佛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与静气。
“心事重重?”周先生将扫帚靠墙放好,走到梅树下的石桌旁坐下,示意阿忧也坐,“可是为昨日之事烦扰?”他指的是张彪取刀的风波,镇上早已传开。
阿忧摇摇头,又点点头。他不知该如何描述昨夜那似真似幻的敲门声和门响,以及傍晚那个模糊的人影。这些事说出来,无凭无据,更像他自己的臆想。最终,他只是从怀里掏出那二十文钱,放在石桌上:“赵叔给的。我想……买点纸墨。”
周先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赞许:“识字习文,纸墨确是必需。不过,”他指了指阿忧怀中的《蒙童识字》,“初学描摹,倒也不必用好纸好墨,浪费了。我这儿还有些练字用的糙纸,是往日学生用剩的边角,虽粗糙,却堪用。墨也有半块残的,只是最普通的松烟墨,力道差些,但用于描红习字,足矣。你若需要,拿去用便是,不必花钱。”
阿忧却固执地将那二十文钱又往前推了推:“先生教我识字,已是大恩。纸墨耗费,不能再让先生破费。请先生告诉我,哪里可以买,我去买来。”
周先生看着少年清澈而执拗的眼神,知他心性如此,便不再坚持,温言道:“镇西头刘记杂货铺,有卖最便宜的糙纸和‘一文墨’。二十文,可买一刀糙纸,两块‘一文墨’,再买两支最寻常的毛笔,或许还能剩几文,你自去问他便是。”
阿忧认真记下,道了谢,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了那个破布包,打开,露出那半面铜镜。
“先生,”他将铜镜放在石桌上,“昨夜……我好像听到些奇怪的声音。后门……似乎有响动。”他说得含糊,没有提及模糊人影和具体的敲门声。
周先生拿起铜镜,再次仔细端详,尤其是镜背那些模糊的云水纹路。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锈迹,沉吟片刻,道:“古物通幽,或有残留灵应,亦未可知。然,心正则气正,气正则邪不侵。小友近日心神不宁,或因初识文字,心湖渐开,思虑增多所致。至于声响,”他放下铜镜,目光平静地看着阿忧,“老旧屋舍,夜深人静时,梁柱收缩,鼠蚁穿行,乃至风声过隙,都可能生出种种异响,如同人语,如同叩门。此乃常事,不必过于挂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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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将铜镜推回给阿忧,语气愈温和:“你既觉此镜与你有缘,便收好它。闲暇时,可继续以净布擦拭,静心观赏。若觉心神不宁,亦可多写写字。笔墨之力,能定神魂,能扫疑云。”
阿忧接过铜镜,冰凉的感觉透过掌心传来。周先生的话,像一阵和煦的风,再次吹散了他心中不少迷雾。或许,真是自己想多了。他将铜镜重新包好,郑重地向周先生再行一礼:“学生明白了。”
离开蒙馆,阿忧径直去了镇西头的刘记杂货铺。铺子不大,货品杂乱,却应有尽有。掌柜的是个精瘦的老头,听阿忧要买习字的糙纸墨锭,抬了抬眼皮,指了指角落一堆颜色灰黄、边缘毛糙的纸张,又从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盒里拿出两块黑乎乎、形状不规则的墨锭和两支秃毛少锋的毛笔。
“糙纸一刀,二十张。‘一文墨’两块。秃笔两支。一共……十八文。”老头报价。
阿忧没有还价,数出十八文铜钱,仔细放好买来的东西。粗糙的纸张带着一股陈旧的草浆味,墨锭坚硬冰冷,毛笔更是简陋得可怜。但他捧在手里,却觉得比那二十文铜钱更沉重,更实在。
回到铁匠铺,赵瘸子瞥见他怀里抱的东西,只是“唔”了一声,继续低头磨他的铁锅,并未多问。
阿忧将纸墨毛笔小心地放在柴房一角干燥的地方,然后如常去帮忙。直到晚间,铺子里的活计都收拾停当,赵瘸子歇下,他才端了那盏油灯,回到柴房。
昏黄的灯光下,他先将那张破旧的小木凳擦了又擦,权当书案。然后铺开一张糙纸。纸张粗糙,纹理分明,甚至能看到里面未捣碎的草茎。他拿出那本《蒙童识字》,翻到最初认得的“日”、“月”、“山”、“川”几页,又想起周先生后来教的“水”、“火”、“金”、“木”、“土”、“剑”,以及“人”、“手”、“足”、“心”。
他拿起一块墨锭,就着油灯,在早已准备好的、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底,慢慢研磨起来。清水与墨块摩擦,出沙沙的轻响,漆黑的墨汁渐渐晕开,带着松烟特有的、微苦的香气。
这过程很慢,很枯燥,却奇异地让他彻底平静下来。所有关于铜镜、人影、夜半声响的纷乱思绪,都在这一圈圈缓慢的研磨中,沉淀下去。
墨汁渐浓。
他拿起那支最秃的毛笔,在碗边舔顺笔锋,虽然笔毛稀疏,却勉强能聚起一点墨。
然后,他悬腕,提笔,对着《蒙童识字》上那个最简单的“日”字,第一次,真正地将笔尖,落向了粗糙的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