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子门口挂着一块被烟熏得黑的木牌,用炭笔歪歪扭扭写着“赵记铁铺”四个字。尚未进门,一股热浪便混合着煤炭燃烧、金属锻打以及汗水的气息汹涌而出,与外面清冷的雨天气息截然不同。
少年在门口停了一瞬。
里面打铁的汉子似乎恰好完成一锤,停下动作,转过头来。他约莫四十多岁,脸上有一道深刻的疤痕,从左眉骨斜划至嘴角,让他的面相看起来有些凶悍。他站着的时候,重心明显偏向左侧,右腿似乎不太灵便。汗水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在炉火映照下闪闪亮。
“看什么?”汉子的声音粗嘎,像砂石摩擦,带着长期被烟火熏燎的质感,“买家伙?还是找活?”
少年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开口。他下意识地举了举手中的木剑,声音依旧干涩:“这个……您能看看吗?”
赵瘸子——显然就是老陈口中的赵瘸子——眯起眼睛,目光如铁刷子般扫过少年全身,最后落在那把简陋的木剑上。他嗤笑一声:“看?小子,你这玩意儿是哪个娃娃削着玩的木头片子,有啥好看的?要修要打,也得是铁的家伙!”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放下举着木剑的手,只是沉默地看着赵瘸子。雨水从他梢滴落,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原本茫然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凝聚。
赵瘸子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目光在他虎口处那层与年龄不符的薄茧上停留了一下,又掠过他虽显憔悴却难掩清俊的轮廓,最后重新落回木剑上。那粗糙的剑身,那歪斜的线条,那简陋的缠绳……似乎没什么特别。
但不知为何,赵瘸子心里微微动了一下。他打铁三十年,打过农具,也修过刀剑,见过的人多了。眼前这小子,眼神空,却不“飘”,站姿虚,脚下却有种奇怪的“根”。还有那把木剑……
“进来吧。”赵瘸子忽然改变了主意,语气平淡了些,“外头雨大,别堵着门。”
少年迈步走进铁匠铺。
热浪瞬间包裹了他,湿冷的衣衫仿佛出细微的“滋滋”声,腾起淡淡的白汽。铺子里杂乱而有序,墙上挂着、架上摆着各种成型或半成型的铁器,锄头、镰刀、菜刀、柴刀,也有几把样式最简单、毫无装饰的铁剑。角落堆着黑亮的煤块和等待回炉的废铁。中央的火炉正旺,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将赵瘸子半边精悍的身子映得红亮。
赵瘸子把手里的大锤靠在砧板旁,用搭在脖颈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胸膛的汗,走到少年面前,伸出手:“拿来。”
少年将木剑递了过去。
赵瘸子接过,入手很轻,轻得不像话。他先是随意掂了掂,随即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挑。他翻来覆去地看,粗粝的手指摩挲过剑身的每一寸,尤其是那几个凸起的木节和剑柄处粗糙的缠绳。他的动作越来越慢,眼神越来越专注,甚至凑到炉火旁,借着更明亮的光线仔细观察木质的纹理。
“这木头……”赵瘸子喃喃自语,眉头紧锁,“不是咱青牛镇后山的老松木,也不是镇外黑水林的铁木……这纹理,这质地,怪了……”
他又用手指的关节,轻轻叩击剑身的中段。
声音沉闷,短促,不像寻常硬木应有的清脆回响,反而有种奇特的“实”感,仿佛敲击的不是木头,而是……某种密度极高的、吸收了所有声音的东西。
赵瘸子打铁多年,对材料的声响极其敏感。这木剑的声音,他从未听过。
“小子,”他抬起头,目光如炬,紧紧盯着少年的眼睛,“这剑,哪来的?”
少年茫然地摇头,眼神里的空白做不得假:“我……不知道。醒来时,它就在我身边。”
“醒来?从哪儿醒来?你叫什么?家在哪?”赵瘸子追问。
少年依旧摇头,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实的痛苦:“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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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了?
赵瘸子眼神闪烁,重新审视眼前的少年。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骨架匀称,握剑递剑时,手腕稳定。尤其是此刻,虽然眼神茫然痛苦,可当自己目光逼视时,那眼底深处,似乎本能地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形容的锐意,像深潭底偶然翻起的冰冷剑光,一闪即逝。
还有这把怎么看怎么古怪的木剑。
沉默在热浪滚滚的铁匠铺里蔓延,只有炉火偶尔出的噼啪声。
半晌,赵瘸子将木剑递还给少年,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收好它。别轻易给人看。”
少年接过木剑,熟悉的微弱温热感从剑柄传来,让他有些紧绷的心神稍稍一松。
“是老陈让你过来的吧?”赵瘸子问,走回炉子旁,用铁钳拨弄着里面的煤块。
“是。”少年点头。
“我这儿是缺个打下手的。”赵瘸子背对着他,声音混在风箱余热的呼哧声里,“拉风箱,要跟着我的锤头走,力气要匀,不能断。搬煤块,收拾碎铁,打扫铺子。活儿不轻省。”他转过身,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小门,“后头有间柴房,堆了东西,收拾收拾能睡人。管早晚两顿饭,糙米饭,菜管够,偶尔有点油腥。一个月给你三十文。干,就留下。不干,吃完这顿,自己找地方去。”
条件简陋,甚至苛刻。但正如老陈所说,能活命,能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还能摸到铜板。
少年几乎没有犹豫,握紧了木剑:“我干。”
“行。”赵瘸子也不废话,从墙角一堆杂物里翻出一套半旧的粗布短打,扔给少年,“先去后面柴房,把湿衣服换了。换好了过来,我教你拉风箱。”
柴房比想象的更简陋,就是个靠着主屋后墙搭出来的棚子,堆着不少劈好的柴火和一些用不上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角落里有张用几块厚木板和干草铺就的“床”,上面扔着条看不清颜色的旧薄褥。
少年换下湿透的衣衫,穿上赵瘸子给的短打。衣服宽大不少,袖子和裤脚都需要卷起,但布料干燥厚实,比湿衣服舒服多了。换衣时,他注意到自己身上有不少细小的疤痕,有的像是利器划伤留下的浅淡白痕,有的像是陈年旧伤愈合后的凸起……这些伤痕怎么来的?他毫无印象。
摇了摇头,将湿衣服拧干,搭在柴堆上,然后握着他的木剑,回到了前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