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灵珂将手中茶盏轻轻置于案上,唇边笑意依旧温婉柔和,半点异样也瞧不出来。
她转向潘氏,含笑致歉:“姐姐,家母已至,女儿总不好教她老人家久候,只得先暂陪片刻,少陪姐姐们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潘氏忙不迭地摆手,满面热络,“妹妹快去吧,正事要紧,只管去陪令堂,莫要理会我们这些闲人。”
沈灵珂又朝着厅中其余几位夫人微微颔,权当告罪,这才在丫鬟夏枝的搀扶下,款步徐行,不疾不徐地退出了前厅。
甫一踏出这喧阗扰攘的厅堂,穿过垂花门,周遭顿觉清净下来,连风拂过耳畔的声响都清晰了几分。
沈灵珂脸上那一抹温婉笑意,也在这一瞬敛得干干净净,只余一片沉静。
她脑中不由浮现出回门那日的光景来。那位名义上的母亲,平安侯夫人,一身素色衣裳,形容憔悴,眉宇间满是愁苦,竟是被府中妾室压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那是个被后宅里的蝇营狗苟、争风吃醋,磨去了所有温软情致的妇人。
今日这场宴会,那请帖原是谢怀瑾亲自送往侯府的,算是给足了平安侯府脸面。
她原想着,来的该是她那位形同陌路的便宜父亲,却万万没料到,来的竟是这位常年深居简出、轻易不肯见外人的母亲。
不知她此番登门,又是为了哪般?
是来兴师问罪,怪她不曾为侯府谋求一官半职?
还是又生出什么新鲜花样,要来她这别院讨些好处去?
沈灵珂心中念头百转千回,脚下的步子却半点未停。
不多时,便已行至自己在这别院的住处。
院内静悄悄的,唯有一位身着半旧青布褙子的妇人,正背对着她,立在一株桃树之下,仰头望着满树葱茏繁叶,不知在想些什么。
那背影瞧着,竟有几分萧索寂寥。
不是别人,正是她这身子骨的生身母亲,平安侯夫人。
今日的她,与回门那日相较,竟是判若两人。
身上穿的是一件青色素雅的妆花褙子,鬓梳得一丝不乱,斜斜插着几支成色颇佳的金簪,面上也薄施了一层脂粉。
纵是眉宇间的疲惫之色仍未全然褪去,却已然有了几分侯府主母的端庄气度。
沈灵珂紧走几步,敛衽屈膝,行了一礼,声音清淡平和:“女儿见过母亲。母亲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
说罢,她侧身让开去路,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母亲请坐。”
平安侯夫人微微颔,目光在沈灵珂脸上淡淡一扫,便顺着她的指引,在院中石凳上款款落座。
丫鬟夏枝是个有眼色的,忙将刚沏好的热茶奉上,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只留母女二人在院中相对。
未等沈灵珂先开口,平安侯夫人倒是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竟比沈灵珂记忆中温和了许多,也平稳了许多,不复往日的愁苦低哑。
“此次宴会的请帖,是你夫君亲自送到府上来的。你们二人,倒是有心了。”
她端起面前的茶盏,却并未饮下,只执着杯盖,一下又一下,轻轻拂去茶汤表面的浮沫,缓声道:“难得有机会出来透透气,路上那点颠簸劳碌,算不得什么。只是许久不曾见你,心里头总惦念着,便想着过来瞧上一瞧。如今见你气色,比在侯府时好了何止三分,又得夫家这般看重,我这颗心,也算是安稳了。”
沈灵珂望着她,一时之间,竟有些揣摩不透她的来意。她静默了片刻,方才顺着她的话头,轻声问道:“母亲既如此说,女儿便放心了。只是不知,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平安侯夫人听了这话,嘴角缓缓漾开一抹释然的笑意。
“一切都好,并无什么可操心的。”她将手中茶盏轻轻搁回石桌之上,出一声轻响,“自你回门那日后,你父亲便将那柳氏禁足在她自己的院子里,不许她再出来兴风作浪,搅扰府中安宁。至于你那个庶妹,如今也还在城外的庵堂里清修,短时间内,是断断回不来的。”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续道:“我呢,如今也懒怠再去伺候你父亲。索性抬了两个安分守己的丫鬟做了通房,让她们去应付他便是。如今这般日子,倒也落得个清闲自在。你不必为我挂心,你过得好,比什么都强。”
沈灵珂闻言,不由得怔住了。
她先前设想了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有料到这一种。
这位在外人眼中看似柔弱可欺的侯夫人,竟会用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不动声色地便解决了柳氏母女的纠缠,更将自己从后宅的纷纷扰扰里,彻彻底底摘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