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中对他奸臣的记载详尽得令人心惊:本是平民出身,璞玉浑金般的少年郎,入仕後却成了睚眦必报的奸佞。为固宠将姐姐送予恩公,姐姐死後他在丧礼上毫无悲戚,泪都没落,只冷言其命薄而已。构陷同僚丶罗织罪名送人设狱,借弹劾政敌排除异己,恶事做尽。
可书页深处藏着无人知晓的隐情。
那些所谓的构陷,原是天子暗中授意。因他出身寒微,身後无世家牵绊,恰成了帝王手中最称手的刃。借他之手拔除朝堂上的异己势力,待目的达成,便将所有污名尽数推到他身上,让他成了蒙蔽圣听的奸臣,自己则落得个被惑明君的名声。
史书上的功过一笔,让他落得千古臭名。
书中写着,阿姐下葬那夜,他悄悄折返,撬开棺木,见她身上满是青紫伤痕,形销骨立,早已没了往日模样。後来他费尽心力打探,才知晓她在张府所受的折磨。随後他暗中布下天罗地网,不求张明叙速死,只求他尝遍阿姐所受之苦,在无尽凌虐中耗尽残生,以此了却血海深仇。
就连他留给世人的结局,亦是精心编排的罪证:恶事败露,被同僚联名举发,畏罪逃至绣巷旧宅,自刎谢罪。
无人知晓他在权贵夹缝中辗转腾挪,看似趋炎附势,实则暗中为流民求过赈粮,为蒙冤的寒门士子递过密折,在无人见处,做了多少利民实事。无人知晓他手刃仇敌,为阿姐报了血海深仇後,这尘世间再无可系念之事。便回到那间满是回忆的旧屋,看着窗外熟悉的巷陌,想起当年阿姐为他缝补衣衫的模样,才缓缓擡手,了结了这一身背负的千古。
知我罪我,难道其惟春秋?
苏锦绣胡乱拢了拢衣襟,瞥见榻边搭着件素色披风,想来是为她备下的,随手一裹便往门外冲。
院门口,清玄正握着竹扫帚扫着地,见她出来,停下动作温声道:“小娘子醒了?屋内备着闻公子刚热过的参汤……”
她哪里听得进这些,问了闻时钦的下落便一路往山门的方向跑。
原来他自始至终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对张明叙那般刻意仇恨,并非无由。平日里总将怕她受欺挂在嘴边,也从不是空泛的叮嘱。他所有的不理智,不过是带着前世的悔恨,拼尽全力想护她这一世周全,再不让她重蹈覆辙。
她晕去之前明明还是春寒料峭,阶前雪痕未消,此刻漫山的桃花却都开了。
粉白的花瓣缀满虬枝,风一吹便簌簌落下,如漫天飞絮,将青石阶丶盘山道都笼在一片朦胧桃云里。
苏锦绣无暇细思这时序的蹊跷,只循着记忆里的山路往下奔,喉间哽咽着,一声声唤:“阿钦,阿钦你在哪?”
桃林深处,闻时钦正蹲在地上,捏着株清玄说的上好草药细细打量。
忽然,风里飘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哽咽,一声声唤着“阿钦”。
他猛地擡头,忙拍去掌间沾着的泥土与草屑,循着那声呼唤往桃林外疾奔,口中急切应着:“阿姐!我在这儿!”
苏锦绣远远望见那抹月白身影,脚步更急了些,跑得太猛,竟被一截横斜的桃枝绊了个踉跄,重重摔在铺满花瓣的石阶上。她顾不上膝盖的疼,撑着地面爬起来,又往前奔去。
闻时钦见她这般急切,亦加快了脚步迎上,在她扑来的刹那,长臂一伸将她稳稳抱起,让她双脚离了地,手臂收得极紧,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如往昔。
苏锦绣将脸埋在他颈间,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熟悉的清香,忍了许久的眼泪终是汹涌滚落:“阿钦……这是不是真的?我是不是还在梦里?”
“不是梦,阿姐,我真的在。”闻时钦低头,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手掌依旧轻轻拍着她的背,与当年绣巷里她受了委屈时的安抚一模一样,“别怕,有我在。”
苏锦绣埋在他颈间,哭声断断续续,话语也跟着颤:“我好怕这是幻影……梦里……梦里全是从前的模样,你趴在案上读论语,我在旁给你缝那件长衫,针脚歪了还被你笑。梦见张明叙将我关在张府冷院,冬夜没有炭火,我裹着破棉絮想你,想你从前总把暖炉塞我手里。梦见你後来成了史书里的奸佞,街头小儿都唱着骂你的歌谣,我想冲出去辩,却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还梦见你在绣巷旧宅里,对着匕首发呆……阿钦,这些梦压得我好沉,幸好醒来看见你,幸好你还在。”
闻时钦听得心口发沉,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他偏过头,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姐,是我对不住你,是我执念太深。竟硬生生把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你,又拉回了这方天地。连着那本杂记,也是我的执念所化。你是不是看到了,上面要你剖白我的奸臣名声?”
他轻轻与她错开半寸,温柔拭去她的泪:“可我哪里在乎世人如何置喙?我想剖白的,从来不是在世人眼里的我,是在你心里的我。”
那本摊在静室枕边的杂记,早在苏锦绣读完最後一字时,便已化作细碎光点,消散无踪,恰如他那些不必再提的过往执念。
可闻时钦眼底仍是化不开的歉疚:“阿姐,真对不住。从前没能护好你,让你在张府受尽那般苦楚。死後又因这执念,扰了你轮回的清宁,拉着你再纠缠这许多年。”
苏锦绣擡手覆上他的手背,微微仰头:“我甘愿的。”
忽然风过桃林,桃瓣如雪,簌簌落下。
她伸手理了理他被风吹乱的额发:“倒要感谢你的执念,让我们还有重来的机会。”
闻时钦将她重新拥入怀中,这一次,没有急切,只有安稳的珍视。
他低头,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个吻,声音混在风与花瓣的轻响里,却清晰地传进她耳中:“阿姐,往後岁岁年年,我再不与你分开。绣巷的旧宅还在,等过些时日你养好了身体,若想游遍名川大山,我便陪着你。若你觉得倦了,我们便回去。”
“院里种上你最爱的海棠,春日里开得满院绯红,我还像从前那样,在檐下读书,你在窗边做针线,好不好?”
苏锦绣埋在他怀里,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