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在半个月后才急匆匆从北境赶回,得知了消息之后出乎意料地没有太过激烈的反应,只是把那些同为皇女的姐妹们召集到祭殿正式宣布将长公主璃昙立为皇储,结束了大臣们派系之间的明争暗斗。
原来是叫这个名字——伣鸢抬眼偷瞄了一眼那个还在蹒跚学步躲在在母亲腿边的孩童,身为姐姐的她也不能表现得太感兴趣,免得自己长久以来那副对继位一事毫不关心的态度受到怀疑。
一定也是处于这个原因,母皇才终于敢放心地把辛曦将军留下的那个孩子一同寄养在她居住了快四年的隐匿宫殿。
【朕听闻你和大将军她素来交往甚密,所以这个孤儿交给你最合适不过了——以后要像对待亲弟弟一样管教好他】
虽然嘴上用着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在无人注意到的冷宫之中却增派了许多护卫和照料儿童起居的侍从,这都是在为谁做准备——知晓内情的伣鸢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只是装作嫌弃麻烦又不得不向母亲屈服的样子接受这个任务。
真是个最幸运也最倒霉的孩子……有时候看着在乳母胸中吃奶的他,伣鸢就会忍不住这样想,想起他那生前惊悚怪异的母亲,和那至今回忆起来也会觉得脊背凉的眼神。
对于她来说,许多疑问根本就还没有解开,为什么沉稳安静的辛曦大人会犯下大错,为什么善良如她会怪罪一个无力决定自己出身的婴儿,为什么下定决心甚至要手刃自己的孩子却又在最后把他留了下来……。
【难道真的铁了心要让我来下手么…?】
伣鸢伸出自己的手掌——无论怎样也无法想象用它沾上鲜血的样子,更何况是结束一个对外界存在的感知都依旧混沌的在所有人都离开后,她挨个儿吹灭那些蜡烛的火苗,踮起脚躲到床沿边,看着黑夜中。
【现在就只剩你和我了,柏舟……真是好名字…这是你母亲留给你的呢】
她目光一沉,辛曦大义凛然的无情话语又一次浮现耳边,【但是也只有这个了……和我一样,都是被赐生者怨恨…应该消失的人】
【整个宫殿…不…整个帝国…这么多人却偏偏要甩给我,明明我也还没有长大啊,都还只是孩子而已……】
自己什么也做不了,说不定最正确的选择是趁现在完成那人的交代。
伣鸢被渴求爱护的懵懂视线注视着,恍惚地捏住了那根纤细的像葱白一样易断的脖子,。
【反正也没有别的下场,就像她说的一样,与其等到长大就会被母皇大人召去侍寝,不如让我来结束——不不…不…还是算了】
少女最终松开双手,为他把丝绒的边缘压紧一些。
在毫无头绪的犹豫和烦恼中,几天几夜紧张奔波的疲惫终于显现出来,伣鸢不顾疼痛用力拍打自己的后脑将危险的想法驱逐,几声叹息后握住唯有脉搏强劲的手腕累得趴在床沿昏睡了过去。
以监护者的身份照看一个孩子的成长,这种事情在帝王的书阁和母亲的教诲中都从未提及——在第一次无人搀扶走路时,在终于第一次能够呼唤人名时,在第一次和其他孩童结伴玩耍时……她连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都不知道。
柏舟继承了父母最优越的容貌,眉眼精致如画,皮肤白皙胜雪,性格更是温顺乖巧,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鹿。
伣鸢贪婪注视着这孩子的成长,这孩子的一切…就连生命也是源于她的“慈悲”;衣食住行、学识教养,无一不浸润着她的心血。
他就像一株被她精心培育、独占阳光雨露的珍稀植物,只能在这处庭院里生长、绽放——是真正属于她的东西。
只是转眼间回过神来时,名作柏舟的雏鸟就已经从自己怀抱里挣脱,可爱活泼的身影愈茁壮之后,伣鸢却明白早晚要将他交出去,安静认命等待着那一天到来。
自刻意满满的游园玩耍后,伣鸢也逐渐能察觉到母亲的行动了,如同早就安排好的一样两个孩子果真在皇帝和众多女儿们和谐赏花时相遇在当那个活泼任性、如同骄阳般的女孩闯入他们的生活,当柏舟的目光开始不由自主地追随璃昙的身影,当他与璃昙在宫廷花园里奔跑嬉戏的笑声传到伣鸢耳中时,如同被火焰灼烧般的疼痛在心底蔓延。
看着他们一同躲在假山后分享秘密,看着璃昙笨拙地为他绑好散开的鞋带,看着柏舟望向璃昙时眼中那不自知的、纯粹的光亮……每一次目睹,都是在她精心构筑的鸟笼里凿开一道裂痕。
起初是酸涩,如同未熟的青梅。
她试图用更无微不至的关怀来拉回柏舟的注意力,提醒他谁才是他最亲近、最应该依赖的人。
她会状似无意地提起璃昙的顽劣和任性,暗示柏舟他与璃昙身份的天壤之别。
但两个孩子之间的羁绊,却随着年岁增长愈牢固。柏舟依旧尊敬她、依赖她,像是对待真正的母亲。
可那份对璃昙的、属于青梅竹马的自然亲昵,却是独一无二,无法复刻,也无法抹杀的,两人相处的时间就这么轻而易举被夺走了,就如同当初被夺走了母亲的青睐和皇嗣的地位。
更别说还有注定无法更改的婚约——那个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如同洁白月光般的孩子,最终是要精心装扮献给帝国的明天,成为母亲的财宝。
少有的无人叨扰的深夜,她悄悄潜入被有意隔离的房间坐在熟睡的男孩床边,指尖划过裸露肌肤虚虚描摹他日渐陌生的轮廓,眼神幽暗难明,深处扭曲着无奈的爱怜和屈辱。
【为什么呢——连你也要背叛我,踩进她们的陷阱,被当作祭品却毫不自知的傻孩子】
这声无法宣之于口、也永无可能得到回应的诘问,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病态的执着和激烈的怨恨正在腐坏膨胀,在阴暗处盖住了关于初见的记忆。
她依旧是柏舟口中温柔体贴的“伣鸢姐姐”,但在这表象之下,早已是暗流汹涌,只待一个契机,便会彻底失控。
多日后的宫闱深处,伣鸢站在了总弥漫着一股汗味、铁锈与劣质脂粉混合沉闷气息的一处侍卫营房前。
像这样不起眼的营宿几乎遍布内外宫交接的地带,轮值刚结束,正是侍卫们最为松懈倦怠的时刻。
她一身素雅常服悄无声息地推开,目光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角落那张床铺上——一名有些眼熟的皇宫侍卫正和衣瘫躺,盔甲卸了一半,露出内里被汗水浸透的衬衣,还算姣好的脸完全被值夜后的浓重疲惫遮盖,闭眼休憩。
公主殿下突然驾临这无人在意的下等人聚集地,方才还歪斜躺倒、高声谈笑的侍卫们如同受惊的兔子,慌忙翻身下床,哗啦啦跪倒一片,额头紧贴冰冷地面,大气不敢出。
【不必拘礼,都起来吧】
伣鸢的声音温和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唇角甚至带着惯常的、略显疏离的浅笑,【诸位护卫宫禁辛苦,本公主只是奉母皇指令前来慰问】
她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众人,最终停留在小伍长那张瞬间失去血色的脸上,【此处闷热,诸位且先退去后面的柱园领赏歇息吧,本宫与侍卫伍长玢湫说几句话】
所有人都喜不自胜,对着素来都有着相当不错名声的公主连连涕零拜,被指名的年轻女人也是一个激灵,几乎是立刻心领神会驱散了自己的手下,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卑职等叩谢皇恩劳——劳烦陛下殿下挂心,实为惶恐!】
待众人脚步声远去,玢湫才敢稍稍抬头,脸上挤出谄媚而紧张的笑容
【殿下亲临,可是有何吩咐?但凡帝室所需,玢湫万死不辞!】
【伍长又何必如此阳奉阴违,反正在你眼里皇室也不过是可以随意玷污的存在吧?】
【欸…?!殿下赎罪…小的不太明白您是在说——】
伣鸢没有接话,只是慢条斯理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方用素锦包裹的物件,动作优雅地层层揭开
里面赫然是几件质料精细的男子贴身衣物——锦缎上某些不自然的、已然干涸的淡泊污渍,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空气中很快也弥漫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淡雅体香,混杂着另一种腥膻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