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不高,语调总是平缓而温和,以独特的韵律像哄睡襁褓中的孩子一样张口,【今天也请多作指教,这是前线钱饷的调度文书,还有陛下要求出具的辎重清单】
对庶出帝嗣这么恭敬的,辛曦还是第一个,让伣鸢不禁会觉得她们也许已经算是不知心的朋友了,那双颜色偏浅的眼睛非常专注地看着这边,澄澈而深邃,里面似乎藏着很多很多东西,和她郁郁寡欢的生活一定脱不了关系。
最后一次出征那天,伣鸢看到辛曦独自一人凭栏远眺,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出神。
她的侧影会流露难以捕捉的忧郁与疲惫,与她年纪和盛名极不相符的沉静与沧桑,接着就是被皇帝的传令官叫到宫廷领命,得到了出征中原的命令。
【怎么了,不像以往那样胜券在握的样子】
【殿下,您来了……】
她的手指摩挲宝剑的闪亮锋面,动作仔细又温柔,仿佛在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
【我提前祝贺你,将军,又会是一场大胜,人人都这么说,母皇她一定是打算彻底把腐朽的西帝国扫除了】
【陛下她希望独占天下,但是我不能…】
辛曦窃窃私语般低下头,娇弱的身体竟然因恐惧而惴惴不安,【我从那里逃走,现在又回去…带着毁灭和屠杀的帝国军队?】
【您现在是我们的大将军,已经是陛下的封臣了,不管以前西帝国的皇帝对您有多么慷慨,战争也是无法避免的——我了解母亲,她最大的愿望就是重现已经消失古王国,将东西帝国和桀骜不驯的中原帝国统一,取悦祖先的英灵和她自己的荣耀】
在这一刻,伣鸢也只觉得眼前的问题是何其简单一个被浓浓乡愁纠缠得踌躇不决的女人,像她这样道德高尚的将军会念旧情也是合乎情理的,对一个毫无实权的女孩来说除了劝慰再也无法做更多了。
身为将军是无法违抗皇帝的,辛曦肯定也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没有再在人前露出软肋,还是和之前一样从容自信地跨马,仿佛一夜就抛开了情感——但伣鸢却不会愿意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那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在睡梦中也会叫人心生怜悯。
等待女人回来的日子相当煎熬,不仅是因为要独自伫立在恶臭无比的宫殿里,没有人、包括她也从未怀疑辛曦将军在战场上会失败……然而——
前线捷报频传的书信接连不断被使者送回,在【宂城】东边的平原地带凭绝对优势击败了由威名正盛的佰玥亲王指挥的敌军主力,皇帝丝毫没有打算将它作为秘密保留,大肆宣传和造势下连帝都最普通的百姓也知晓了她们最伟大的将军已经彻底征服西帝国的残兵败将,城中每天都在举办庆典,在城门竖起了高大的铜像以纪念她。
攻破敌军都城后满载而归的将士们列队在辛曦的身后踏入帝都,道路两旁都是欢呼喝彩的人,而伣鸢躲在城墙塔楼的阴影下暗自凝视着为的女将军——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胜利,她的脸上却完全是失败者的苦涩,颓废失神地坐在颠簸的马背上,像死物一般上下晃动。
然而最令少女瞩目的是队伍正中央,被骄傲举刀的士兵们簇拥包围着的骏马……和皱眉闭目的男子,此人或许没什么价值,对于战败的一方来说确实莫大的耻辱。
西帝国的皇后被作为达成停战的人质俘虏,被粗鲁的卫兵和市民们嬉弄着,拔掉簪,披上如同长袍的洁白旗帜成为了母皇最渴求的战利品,宝贵的古王国的父系血统自遗失将近3oo年后终于又被她抢了回来。
伣鸢能够想象得到母亲正在何其兴奋地洗浴摩妆准备完成“使命”,西帝国女皇的丈夫是毫无争议的美男子,脆弱、苍白、但依旧高傲,能够同时让贪婪的女人享受到肉体和虚荣的至高满足,免不了会被母亲无止尽榨取的结局,献出余生帮她缔造子嗣,最终和其他上了她的床的男人一样彻底崩坏。
身为姐姐她只是不由得替那个住在深宫之中尚未谋面的妹妹感到遗憾——同自己一样,她也将要被更珍贵的皇嗣顶替,沦为优胜劣汰的筛选下最后一个牺牲品。
可是仅仅过了一天,令所有人都沉默的灰色讯息就传遍了宫廷,官员和侍从们议论不止,连勤勉得无可指摘的母皇也罕见地缺席了朝会。
在清晨匆匆赶到时,辛曦将军位于宫中的那处居所一如既往安静,宫人不见踪影,连寻常洒扫的声响都没有。
院中的几竿修竹一动不动,仿佛也凝固在了空气中,许多仆从们一边点头行礼一边抬着盖白布的尸体从她面前走过。
伣鸢心中升起一丝微妙的不安,放轻了脚步,绕过回廊躲开那些皇帝派来控制混乱的侍卫,走向那晚两人见面的钓台,只见到半掩的空门。
【辛曦大人…?】
轻轻叩响门扉,里面却没有任何回应,犹豫了一下才轻轻推开。
房间内光线昏暗,窗只开了一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微酸的酒气,还有像是铁锈般的、令人不安的淡淡腥臭。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后,也没有凭栏而立,蜷缩在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背靠冰冷的墙壁坐在地板上。
她依旧穿着平日的浅色长裙,但衣襟凌乱,甚至能看到被撕裂的痕迹,碎裂的裙摆上沾着早已干涸暗的、触目惊心的点点血渍。
辛曦的一只手无力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她认得出那是西帝国皇后佩在身上的青润玉环。
辛曦的头低垂着,散乱的长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但伣鸢能看到她苍白的、毫无血色的下颌,以及那紧紧抿住、却依旧抑制不住细微颤抖的嘴唇。
女将军的身体向一侧塌陷,那种挺拔如竹的风姿消失殆尽,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摧毁后的佝偻与脆弱。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内部将她碾碎了。
【…将军…这是?!】
伣鸢的心脏猛地缩紧,上前搂住这尊被打碎后勉强拼凑起来的、布满裂痕的琉璃器皿。
【我…我…不知道…突然就把我推到…又亲上来】
听到声音的女子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抬起头,狰狞的微笑叫人倒吸凉气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的……我还没有缓过神来…他就用我的剑…】
【好了,不管是怎么回事,都已经没关系了——您没受伤就好】
【都怪我,没有直接把他推开……想要把他从她身边抢走了,犯下大错,一定是从进入宫殿那时候起就已经无法挽回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昔日晴空般澄澈宁静的眸子,此刻布满了骇人的血丝,红肿得如同泣血。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到极致的死寂。
那里面没有了深邃的才华,没有了温和的包容,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悔恨和自我厌弃,浓稠得几乎要将外人也一并吞噬。
辛曦的脸上没有表情,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窒息,目睹自身犯下不可饶恕罪孽后的彻底崩溃。
伣鸢的目光惊恐地扫过房间,一旁的漆盒上放着一柄出鞘的长剑——从不离身的、号施令给大将军带来荣华富贵和无上荣耀的配件,在剑刃靠近护手处却沾染着一抹刺眼的、已然干涸的暗红。
事情生得蹊跷,但她没有机会再问更多,皇帝的卫队很快就将这位公主也不留情面地驱赶出了现场,由亲自任命的调查官负责盘问并料理公子槊钊的后事。
人质自杀的消息在皇帝的竭力封锁下还是很快不胫而走,西帝国的使节愤然离境——母亲前所未有的暴怒,完美的继承计划崩盘,不仅和平的成果破灭,更丢掉了将来千载难逢的战争借口,盛怒之下竟然不顾群臣劝阻将辛曦革职软禁。
不管如何努力,母亲也决不让步允许她去探视……可那人的怒火似乎很快的就抚平了,若无其事一样宽容地处理着愈杂乱的局势,虽然只会带来瘆人的违和感,但也会对自己也露出笑容……一定是有什么东西,即便学着父亲那样博取信任偷偷躲在窗下窥探也一定要知晓的秘密。
——可关于那天在血流现场究竟生了什么和辛曦将军现今如何的消息,不论怎么竭力去死缠烂打,即便比起其他公主伣鸢已经足够内敛沉稳,宫中的侍臣也绝不肯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