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东帝国大将鹭嫣站在四马牵引的战车上望着城墙下缓缓显露的上百道黑影,她也不太清楚那个女人在弄些什么阴谋诡计,只得下令部下全军后退十几步的同时为弓箭手让开了空间。
待到对方终于接近可以辨识轮廓后,略微有些恐慌的前线军士们才松了一口气——又是骑兵和步兵的混合突围,这样的徒劳攻击在此次围城中她们已经见识过好几次了,敌军势猛,但也砍杀不过几个来回后便也力竭被随即合围上去的长矛和短刀肢解得血染一地。
比起先前大规模的冲锋,这次没有虚张声势的喊叫,也没有明晃晃的火光,甚至策马慢行宛如游街受阅;鹭嫣紧皱眉头,踮起脚尖想要去寻找锦绣华丽的军旗,这是惯用的手段,用来分辨这次对方这次又派来了哪位将领。
可很快,她的心便石化般险些停止跳动,反复揉了揉几天没有合上的双眼,再三确认后鞋跟一歪差点栽倒在战车里。
【鹭嫣将军……那个人是!?】
匆忙扶住她的参军副将也一同瞪着紧随在敌军队伍后方不过十尺的女人。
【啊,没错了……我不会认错的】
昂挺胸骑在铁蹄战马背上的女人,长和马尾一道起伏飘扬的她依旧穿着那身另许多敌人胆寒的玄色铠甲,牵扯马鞍和马镫和银环锁链被踏起的沙石碰得叮当作响。
晨曦中的佰玥策骑高头大马的样子在鹭嫣看来宛如回忆映入了现实,没有身处陌路绝境的窘态,那双尖锐锋利的眼眉反而是傲气十足,和十年前率军进入东帝国皇都时相比一点没变。
【将军…我们怎么办,她…她是来谈判的吗?】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
鹭嫣接过绢巾擦拭额头的汗腻,望向己方中军所在的方向,【陛下现在一定正看着我们,如果她起突袭,不能有一丝犹豫,但是把我的命令传给弓兵,尽量不要朝她本人射箭……伣鸢大人和陛下都嘱托过希望活捉这个女人!】
在排排大军面前显得微不足道渺小的队列停了下来,佰玥和她身边的求死之人在东帝国的军阵前不会引冲突的距离恰到好处地停了下来;死敌们、乃至是曾经同属一营的故交们,就这样眼瞪着眼,能看清对方脸上的刀疤和手指上大块的冻疮。
接着就只有沉默…和逐渐加重的呼吸,鹭嫣紧闭着嘴唇,握住横杆的手不自觉地颤动,从不被在意的人群中注视着最可怕、如今也最唾手可得的敌将,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折断这个女人的高傲和尊严,成为继自己的恩师——大将军辛曦之后最负盛名的英雄。
但是……她却另有所想,不愿意走到那种地步——
【鹭嫣大人,您这是……?】
【让士兵们把路让开】
鹭嫣低头整理了下裙甲,推开了战车的侧板,【我亲自去和佰玥谈谈】
【谈?那可是我们东帝国最痛恨的——】
【你知道些什么!?】
她低声但极为严厉地呵斥道,【如果她愿意,那时候完全有能力把我们的都城变为一片鬼哭狼嚎的地狱,我得去劝服她……有她作人质,接下来与西帝国的战争或许能避免最残酷的结局】
鹭嫣回过头去,正要抬腿爬下战车,眼角的余光却只看见那女人抽出了长剑,在旭日下折射出鬼魅似的光辉……
【冲锋——!!!】
皇帝的居所楼阁之外比一个月前空荡了许多,原本把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的禁卫军如今只有零零星星的几个人还在维持着巡视,她们全都被调去了更加紧急的地方。
在更远处的地方时而会传来深厚的号声和鼓声,看守们那透露着焦虑与绝望的交谈,种种征兆愈频繁;虽然用以软禁皇后柏舟的卧室连窗户都被下令封死,他却也感到了有什么大事将要生,整月没有见过阳光,几乎快要对时间失去了概念。
柏舟和往常一样端坐在皇帝床榻前的毯子上,手捧一杯已经凉掉的苦味茶水,微微低垂着目光,看那些饱满的茶叶在一片热雾中从杯底浮上来,又在失温的波纹中沉下去。
他整天要做的事情就只有这个,其次就是等待送来傍晚餐食的皇帝仆从——等待随之而来的夜晚,裹着踮脚的毯子睡在冰凉地板上,与金贵蓬松的软床紧邻着。
但是此刻少年的耳廓微微一动,身后传来木板被踩压变形时出的兹拉声,酷似虫子的吱吱作响,但也绝非普通人能察觉到的……除非是像他这样习惯了长期失聪般的寂静。
那些前来视察“囚犯”的卫兵和仆从可不会特意这样掩盖自己的到来,对于此人的身份少年心里有了大抵的猜想,等到那人不断接近最后停在自己身后,俏丽高挑但手持致命武器的倒影终于给桌面的红漆蒙上了阴翳,他确定答案,认命似地闭上了眼。
短暂的相安无事后,迟迟没有等来执行的柏舟叹气一声,抬手拉住颈口附近的领子,露出血管勃动也清晰可见的稚嫩皮肤。
【陛下,要杀我的话……为什么还不动手呢】
【嘁——你这么想死么,死掉的话还怎么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璃昙?】
【我没有资格再出现在殿下身边,陛下已经夺走了它……这样肮脏的我只会让殿下厌嫌恶心】
【骗子,其实还是期待着能和她重逢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就算只能在不起眼的地方看着她也很容易满足,朕全都知道的……】
神情苦涩的佰芊将手中宝剑丢到一旁,赌气似地抱着膝盖在他对面蹲坐了下来。
她赤着脚,没有像平时一样穿得周整华丽,连羽冠甚至也弄丢了,眼角垂落失魂落魄的模样与那总是透射人心的寒光相搭配显得虚假别扭。
也许她有设想过要以更加体面的方式告诉他现实的真相,可从城外再次传来的震天杀声和喧闹一下子打乱了组织语言的思绪,刚微微张开的嘴像是被沙尘呛住了一般,沙哑又哽咽,接着便低下头顾不上泪珠打落在脚踝。
【我输了……】
女皇的声音尽管还是很平静,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耻辱和会很带来的情绪波动。
早在半个月前连战连胜的东帝国大军就已经在中原战场上正面击败了她和她缺乏经验的新兵,没有了大将军佰玥和那些功勋将领们手下的精锐部队作为中流砥柱,即便被寄予厚望也完全没能阻挡住对方那些征战沙场数年的勇士——边关再次易帜,敌将鹭嫣的先锋部队只花了十一天便突破到了都城,更遑论还有帝璃昙亲率的主力正在从包围的城池汇集而来。
恐怖的景象又一次压倒了这座繁华都城头上,现在只剩下一群残兵败将和惶恐不安无处可逃的帝国子民和她站在一起,无论如何,她至少不相信眼前这名少年会希望自己能坚守击退敌军。
【你现在高兴了吧,那个女人找上门来了——抵达这一天的路上杀掉许多人,东帝国的,西帝国的,全都是为了能把你从渴望逃离的牢笼救走……】
她冷眼看向沉默的皇后,好似在等着某些预料之中的反应。
【殿下她……失去理智了】
柏舟俯视着淡绿茶水倒影中自己的脸,自言自语,【为了我这种人起战争,根本就不值得……】
【事到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以为朕为心生恻隐饶过你吗】
【陛下打算怎么办,求和的话……】
【不可能!】
佰芊挥手将桌上的杯具和木盘扫到地上,【朕自继承母皇的帝国就已经立下了决心,洗刷皇室的屈辱,与东帝国的畜生们势不两立】
【那些都是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