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已经入夜。
她朝外面的街道擡擡下巴,说:“你们就不用送我了,我再逛逛这边的夜市,明天就回去了。”
和春道:“我司服务到底,八点一定准时过来接您去机场。”
她原先被逗出来的满面笑容还没下去,听了这话,又乐几分,跟他多贫两句。
末了,侧脸对曲景明,神情维持着轻松愉悦:“你有空了给你爸打个电话,他年纪大了,脾气犟了很多,你不给他打,他也不给你打,这麽耗着,他能自己把自己憋死。有两次我去看老头子,都见他在老爷子打电话的时候转悠来转悠去,我猜那是你的电话。”
曲景明对老爷子还是很敬重的,无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和老爷子的联系基本固定,哪怕有时候只是说一两句话就挂了,真正交心也难数出几次来。这份固定的联系,其实只是像个仪式。他自己本没有这麽重这份仪式感,全是老爷子的要求,多年下来成了习惯。
但到了曲洋这里,就没有这个规矩和仪式了,曲洋没那个脸要求,他也没那个心逢迎。
此刻听了大姑的话,他只是默然地点点头,并不出声。
大姑适可而止,没再多说,拎着小手袋站起来:“我走了,你们随意。”便步履翩翩地走了,远看,一身白,还真挺仙女的。
和春眼看着她远去,下了楼梯,才鼓鼓腮帮,松了口气似的,回过头冲曲景明皱着脸,露出点恹恹的表情:“你这个大姑真厉害,紧张死我了。但应该是拿下她了,你要听她的,有时间给你那个爸打个电话,现在她会帮我们吹风的,以後就难说了。”
他那个样子像应对了一场紧急考试的中学生,有那麽一霎那,曲景明仿佛看到十六岁飞扬不羁丶不知时间愁为何物的少年,便从他的话里挑了个最轻盈的点回道:“你紧张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啊。”
“给你看出来我还混什麽啊?”他挥挥手,又拉拉曲景明,“我们回家吧。”
好。
生活在剧变之後,平静就显得格外突出。陈老太去世的时候是初夏,很快,彷州这座南方城市进入漫长的夏季,一切似乎都能被融化成水,蒸发,或者说重生。
渐渐的,家里最喜欢口头怀念陈老太的周阿姨,都突然不再提了。她在家里这麽多年,起初是为了照顾陈老太的,陈老太走了,也没有人提出要辞退她,其实她已经跟家里人差不多。现在,她把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了照顾顾尚源上。
从她不再絮絮叨叨提陈老太起,和家似乎也全部把这件丧事放平了,陈老太原来的房间渐渐塞进许多杂物,所有人都默认把它变成一个杂物房。
而对曲景明跟和春来说,他们尽管没有一个口头确定的关系,但一切仿佛已经顺理成章,毋庸置疑。陈老太离去後,身边最後一份质疑也就没有了。家里面,和容默认他们,顾剑锋不置言,周阿姨不知道是否看出来,顾尚源鬼精灵,眼睛瞄上几次,又跟他们一起出去玩过两回,就门儿清了;在外面,和春称得上好朋友的也就一个王震钢,此人早就被这种事摧残过一次三观,压根没当回事儿,并时常可以借各种带着祝福名头的理由来蹭饭。
对于他蹭饭这一点,和春是很不高兴的,认为这是反人道丶而且极度没有自知之明的行为,因此每次总要戳他痛处:“知道娶个花瓶的痛了吧,人去做美容,你没饭吃,人去和闺蜜看电影,你没饭吃,人去旅游,你没饭吃……”
“而且还得掏钱包!”王震钢主动接话,拍拍空空的口袋,说,“但我们打男人挣钱,本来就是给媳妇儿花的啊!”
和春不说话。这话他无法反驳,甚至还对王震钢有点羡慕嫉妒,至少他媳妇儿肯心安理得花他的钱,曲景明就没有这种觉悟。
这些羡慕嫉妒的情绪一堵,他转头就在工作上折磨王震钢了。陈老太去世後的一个月内,和春都让王震钢继续代行经理职责,他自己游手好闲的,偶尔去公司溜达一圈,给王震钢提点提点,助理进了办公室,不知道该向谁汇报,他一指王震钢。
到了第二个月,他就宣布盛丰旗下的旅游品牌“春和景明”全权交给王震钢负责,且亲手把自己办公室的名牌换成了“王震钢”,收拾了一箱子东西,搬到顶楼。但集团一直没有公布他现在任什麽职位,管什麽板块……这就是他和董事会的事了。
生活这样平静,一切看起来这样稳定,时间也就这样平稳滑行,曲景明到了要回美国做项目汇报的时候。而在项目中帮助他甚多的齐主任,在他从医院离职那一天,彻底躺在了医院里。
这个坏脾气的老太太一生与世不合,死後却有许多人怀念她。
她从医三十多年,有二十五年都是在彷州一医院,虽然她的研究有一些剑走偏锋的地方,但一医院肾内科的名声可以说是她打出来的,杰出贡献不可磨灭,与她同年进入医院的院长发表了深情真挚的追悼演讲,几次掉眼泪。
追悼会结束後,院长找到曲景明,对他展示了一份文件。
“保荐信。”院长推了推眼镜,慈祥地看着他,“齐主任走之前给我的,我也认可齐主任对你的评定,如果你愿意回国发展的话,一医院随时欢迎你。”说着,他把那封保荐信塞给曲景明。
曲景明从喉咙叹出一口气,後退一步,弯身鞠了个躬:“谢谢院长。”
等院长离开,他才发现,自己捏着信的手指有一点点颤抖。这是他人生至今,得到过的最沉重的赏识。几天以後,他怀揣着这份赏识,回到了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