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重的书房门将太极殿外宫道的冰冷与莫锦瑟最后那句诛心的“好自为之”彻底隔绝。然而,永绥王皇甫洵的世界并未因此宁静,反而陷入更狂暴的喧嚣。他没有立即传唤仆从清理一地狼藉——那盏被他盛怒之下掼得粉碎的贡品青瓷杯的残骸,茶水洇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就像他此刻心头的妒火,正不可遏制地灼烧蔓延。
他深陷在宽大的太师椅中,椅背冰冷的紫檀木也无法平息他周身的燥热与战栗。双目紧闭,眼睑之下,眼球却在剧烈地滚动,仿佛正透过血肉重演方才那短暂却撕心裂肺的对峙。
记忆深处最柔软的角落里,骤然浮现一丝微光。并非现实所见,而是他无数次在午夜梦回或独处遐思时,对着那个名叫莫锦瑟的女子臆想出的模样。他想象中的她,褪去了所有冰冷的铠甲与疏离的面纱,是灯影摇曳下,朝他展露的、转瞬即逝的明媚笑意。这笑意清澈、温暖,带着少女未经世事磋磨的天真,或是……在某个她对他全无戒备的平行时空里,可能流露的、只属于他的温存。这幻影脆弱得像晨露,却又在他心中盘踞得根深蒂固,成为他执念的源泉和所有痛苦的参照点。凭什么?凭什么这样的笑意,现实中她吝啬地未曾给予他分毫,却可能轻易绽放于宋麟那纨绔子弟眼前?
幻觉瞬间被更深刻、更震撼的图景碾碎。是刑部大堂那肃杀之地,她穿着肮脏的素白囚衣,戴着沉重镣铐,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众官环伺,刀笔如林,罗织的罪名如乌云压顶。明怀霄的咆哮,周瓮的狞笑,刑板悬于头顶带来的死亡阴影……然而她那单薄躯体里迸出的力量,却让整个肃杀的刑堂仿佛都矮了三分。她站得笔直,青纱覆面却难掩眼眸中冰冷不屈的锋芒,那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决绝,是敢于以残躯向整个皇权体制出的、惊雷般的抗争。那画面烙印在他心底,灼烧着他——既让他震撼于那份撼动山河的意志力,也让他隐秘地渴望着那份力量能为他所用,甚至……为他所征服。他欣赏这种坚韧,近乎膜拜,这份欣赏混杂着难以名状的占有欲,她越是抗拒,这份渴望就越炽烈。她是崖顶的孤兰,傲雪凌霜,只可远观,而他,想要亲手采撷,将其囚于金笼。
温馨的臆想被击碎,孤高的身影也瞬间褪色,冰冷的现实无情地切入。他猛地睁开眼,瞳孔深处映出的,是太极殿宫门外,青纱之后那两泓寒泉般的冷光。那双眸子投向他的,没有丝毫情愫,唯有彻骨的、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看到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一丝迟疑和动摇也无。这眼神,比所有刑讯的疼痛更尖锐地刺穿了他!
在刑部那间弥漫着浓重药气的单人医室……那个场景也猛地撞入脑海。他屏退旁人,不顾她的重伤,强行靠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将那句在心中翻涌了不知多久的话,用一种自己听起来都极为深情的腔调吐露出来——“本王并非只图将军府之势,对你是……有几分真心在的。”那是他少有的、试图袒露心迹的时刻,剥开一层权谋的外衣。
然而回应他的呢?
是清醒的怒斥!
是的,不是昏迷中的呢喃,不是重伤中的恍惚,而是无比清醒、无比厌憎的怒斥!她的眼神,穿透那层朦胧的薄纱,和宫道上的一模一样——冰冷,嫌恶,如同在看一场最拙劣的表演。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的“真心”?何其可笑!何其廉价!何其令人作呕!她一个字,一个眼神,就将他小心翼翼捧出的、他自认为珍贵的“真心”踩在了泥里!
这巨大的屈辱感瞬间吞噬了那短暂的、试图抒情的妄想。他的深情告白,在她眼中不过是赤裸裸的利益包装,是趁虚而入的卑劣手段!凭什么?凭什么他的真心在她眼中如此不堪?凭什么她看向宋麟时……信任与灼热。
皇甫洵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他想起了朱雀台听雨轩外,宋麟看着她的眼神!那不是他皇甫洵面对她时需要精心维持的、带着算计与克制的“欣赏”,而是一种直白到近乎原始的、旁若无人的灼热!那种眼神,如同烙印,清晰地宣告着占有、迷恋和不容置疑的保护欲。仿佛世间万物皆为尘土,唯有眼前人方能入眼。就是那种眼神,那是宋麟的专属宣告。
而莫锦瑟呢?在宋麟这样的目光下,她……她竟垂下了眼睑!虽然隔着青纱看不太真切,但那细微的偏头,那肩颈线条瞬间的柔和紧绷……该死!那不是抗拒!那是一种……被珍视、被爱恋时才会流露出的、微妙的羞赧与受用!即使在那场充满腥风血雨的醉蟹宴后,在她刚刚用青雀戒自刺、警告他“当心踩空”之后,当她转身回到那注定化作血海深仇之地的席间,她走向宋麟的方向时,那份戒备似乎都无意识地松弛了一丝丝。
更不用提刑部大堂!当宋麟不顾一切,当着所有官员、甚至代表皇权的皇甫洵和明怀霄的面,飞身将她护入怀中那一刻——她紧绷的身体不是僵硬,而是瞬间有了一丝卸力的依赖!她允许宋麟触碰她伤痕累累的身躯!她愿意信任他于如此危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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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与他皇甫洵遭受的冰冷厌恶,形成了天堑之别!
而今天……
那张白皙纤秀的后颈再次无比清晰地映在皇甫洵的脑海中——晨光下,因为行礼低头而显露无疑!那道微红、带着点肿痕的暧昧印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视网膜上!那是宋麟的印章!是宋麟在所有觊觎者面前张牙舞爪的宣告!她属于他!她身体的每一寸领土,都已被那该死的纨绔刻下了占有的印记!
莫锦瑟那欲盖弥彰的拉扯衣领的动作更是火上浇油,仿佛在他叫嚣的嫉妒上又泼了一桶滚油。她是在试图隐藏,但那一拽,更像是将那赤裸裸的证据更加清晰地暴露在他这个痛恨的旁观者面前!
“嘭!”又是一声闷响,并非他再次砸东西,而是他的拳头狠狠砸在太师椅厚重的扶手上,整个沉实的木椅都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凭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是宋麟?!他皇甫洵!皇室宗亲中最耀眼、最才华横溢的亲王!文韬武略,身份贵重,自认一片深情……却连靠近她,都让她避如蛇蝎,而那个终日流连秦楼楚馆、声名狼藉的宋麟,却拥有了她的一切!信任、依赖、身体的亲密……这巨大的不公像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胸中那把妒火已经不是燃烧,而是在爆燃!灼烧着他的理智,炙烤着他的尊严。他以为自己早已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以为可以在任何场合完美掩藏情绪。但当太极殿前那抹刺眼的红痕闯入视线,所有费心构建的堤坝瞬间崩溃!什么君臣之仪,什么亲王威仪,什么深谋远虑……统统被那汹涌的嫉妒与屈辱淹没了!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是走过去挡在她面前的,更像是被那股狂暴的情感推搡着挪动了脚步!
莫锦瑟那句冰冷的“野心勃勃”也在他耳边回响。野心?呵!
是的!他为何不能有野心?为何不该有野心?!
如同黑暗中点燃了另一束更烈、更亮的火焰,熊熊的妒火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的方向,化作了更加可怕的、焚毁一切的雄心壮志。他猛地挺直了背脊,睁开双眼,那眸子里不再仅仅是愤怒和嫉妒,而是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光芒。他环视着自己的书房——雕梁画栋,古玩陈列,处处彰显着无上的富贵与权力。但这还不够!远远不够!
他是皇甫洵!皇甫世家的骄傲!是整个大晟皇室宗亲中那颗无法被忽视的璀璨明珠!他的光芒,甚至盖过了他的父亲——那个碌碌无为、平庸怯懦的冀王皇甫凌!冀王府?不过是靠着祖荫苟延残喘的腐朽之地罢了。他的父亲,连保住自己世子妃的能力都没有,连为心爱之人讨个公道都畏畏缩缩,甚至对明太后都只会俯帖耳!这样的庸才,配做他的父亲吗?只为他带来了耻辱的烙印!
再看看今上文昭帝?靠着运气和群臣仓皇扶持才坐上的位置,处处受制于明太后、池皇后野心家的掣肘,一个孔希仁试探皇权就让他风声鹤唳,处理将军府案更是犹豫踌躇,毫无太祖太宗开国的雄才伟略!至于那个福薄命短的嘉祯太子?皇甫洵心中泛起一丝冷笑。那不过是泰和帝与明太后夫妇倾注心血打造的一个幻影!众人追捧的完美储君?笑话!泰和帝开疆拓土,威震寰宇;明太后权倾朝野,手腕铁血。他们共同塑造的继承人,本该是龙章凤姿、气吞山河的千古明君,结果呢?年纪轻轻,一场突如其来的暴病,便在太子宝座上戛然而止!这难道不是一种最大的讽刺?这难道不昭示着,那个被众人寄予厚望的嘉祯太子,其本身或许就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完美,不足以承载上天赐予大晟的宏伟气运?或许,正是他本身不够“优秀”,不够强大,才导致了这盛年早夭的宿命!
天命!需要的是真正的雄主!一个能力挽狂澜、扫除积弊、让大晟重现太祖辉煌、甚至越泰和帝功业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