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南王府的仪仗在将军府门前停下时,檐角冰棱正往下滴着化雪水。温淑华搭着沈清砚的手下车,仰头看了眼“镇国将军府”的朱漆匾额,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撇。沈清砚一身崭新的藕荷色妆花缎袄裙,低垂的眼睫掩着闪烁的心思,只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王妃。
正厅里暖炉烧得旺,莫名带着窦令仪和莫家儿女候在那里。莫元昭紫袍玉带立于父侧,眼神沉静;莫时雨挨着母亲,好奇地打量着未来的婆家人。
“王妃安好。”窦令仪迎着客人,脸上是得体的浅笑,侧身让出主位。
温淑华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窦令仪温和的脸,径直走向右上座。动作间环佩轻响,带着不容置疑的贵气。沈清砚如影随形,自然站定在她身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姿态恭顺如同侍奉主母多年的心腹。
窦令仪脚步微滞。按礼,沈清砚不过是王府救过王妃的医女,即便有恩,终是客,断无在两家主母商议婚典时僭越立于主位之侧的道理。但她终是温婉性子,只几不可闻地顿了顿呼吸,仍旧噙着笑入座:“王妃一路辛苦,先喝口热茶润润。麟儿的婚典,府里上下都备妥了,只盼着王爷归京,两家欢欢喜喜地把事办了。”
红姒和宋蓁蓁被窦令仪的涵养刺得心底酸。温淑华恍若未闻,指腹摩挲着白瓷茶盏温热的边缘,眼风才落在窦令仪身上,声音不高,却凉飕飕地刮过暖意融融的大厅:“倒是多劳将军夫人费心了。说起来也是不易……这偌大的将军府,从前是望舒妹妹撑着,如今她去了……一个妾室出身,倒也得天独厚能打理得这般井然有序……不容易啊……”“妾室”二字咬得极重,带着细碎的冰碴子。
宋蓁蓁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想张口,被红姒死死拽住了衣袖。
窦令仪脸上血色倏地褪了一层,端着茶盏的手指微微紧,却仍维持着笑容:“王妃说笑了。前夫人待我恩重,临终托付……我也只是守着本分,不敢辜负。”
“本分?”温淑华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声音陡然拔高了些,“窦夫人怕是忘了‘本分’怎么写?当初你一个伺候人的婢子……摇身一变成了主子也就罢了,这满府的眼线规矩,上上下下几百口子人,还有几个哥儿姐儿的婚娶前程……都捏在手里……倒也……心安理得?”她刻意顿了顿,眼风扫过一旁站立的莫时雨,“不过……倒也是……什么样的根儿,就开什么样的花。能把府里上下敷衍得井井有条,这份能耐……也不是谁都有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落在莫时雨年轻姣好的脸上,“说起来……时雨姑娘也到了议亲的年纪吧?窦夫人莫要把调教下人的那些本事……也一道用在女儿身上,那才是折了她千金小姐的福分!”
空气瞬间凝固!炭盆里炭火的噼啪声清晰可闻。
莫时雨脸涨得通红,血气直冲头顶,正要开口,却被窦令仪死死按住手背。窦令仪迎上温淑华刻薄的目光,笑容已有些勉强:“王妃教训得是……妾身才疏学浅,只是尽心罢了。孩子们的福分,自有他们的去处,不敢强求……”
“强求?”温淑华像是终于寻到了裂缝,轻轻一笑,目光却冰冷如刀,骤然刺向一直沉默端坐、清冷如雪的莫锦瑟,“强求不得的,就是强求不得。就像……锦瑟姑娘这双眼睛。”她声音拖长,带着一种残忍的审视,“好端端一个名门闺秀……可惜了,白璧微瑕。若非太后遗旨……我平南王府世子何等门楣?岂是寻常身有残障的女子可以攀附的?这长安城里谁不知道,若非那道圣旨压着……”她哼笑一声,尾音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施舍,“宋麟,岂是你配得上的?”
“母妃!”宋蓁蓁忍无可忍,“您胡说什么呢?二嫂天人之姿,智勇双全,二哥能娶她……”“闭嘴!”温淑华厉声呵斥,眼底怒气翻涌。
沈清砚站在后面,头垂得更低,唇角却忍不住向上勾起一丝扭曲的弧度。眼疾?竟是个残的?难怪宋麟方才没让她来!这般残缺……怎配世子爷?心口那点隐密的嫉恨,如同毒藤遇火,疯狂滋长蔓延。散了最好!这婚事若是搅黄了……她……
窦令仪浑身剧颤,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可以忍受针对自己的羞辱,可这刀子明晃晃捅向她视如己出的锦瑟……她如何能忍?
压抑的沉默如同铅云般沉重地压在所有人头顶。温淑华却像是吐尽了心中多年积郁般痛快,甚至又端起茶盏,慢悠悠呷了一口。
就在那刻!“砰——!!!”
一声清脆刺耳的炸裂声!震碎了死寂!
莫锦瑟猛地拂袖!手边那只盛着明前碧螺春的白玉薄胎盏被她狠狠扫落在地!茶水四溅!玉瓷碎片飞崩激射!滚烫的茶水泼湿了温淑华的衣角!
满堂皆惊!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温淑华骤然失声,惊愕地看着衣摆的茶渍和满地的狼藉。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霍然起身的莫锦瑟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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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姿挺立如竹,素白锦衣映着窗外残雪,清冽得刺目。那张平日里清冷疏离的脸上,此刻并无盛怒,唯有一片冻彻骨髓的寒霜!那双曾饱受黑暗折磨、如今清亮如潭的眼眸,此刻锐利如冰剑,直直刺向主位上目瞪口呆的温淑华!
“王妃说得是!”莫锦瑟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却字字如断玉裂金,掷地有声!“莫锦瑟自知身有微瑕,才疏德薄,不堪匹配平南王府世子!”她抬手,竟向温淑华行了一个恭谨无比的臣下之礼,姿态无可挑剔!“莫府门楣低微,高攀不起王府鸿鹄!”“这桩御赐姻缘……若是王妃与王爷深觉委屈……”她顿了顿,抬眸的瞬间,眼底最后一丝温度也熄灭殆尽!“莫锦瑟,愿自请退婚,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轰——!”
惊雷炸响!
门外急促的脚步声和衣袍风声混杂着传来!莫名、莫元昭、莫云从、莫叔白、莫北辰以及同来的宋珏,正踏入正厅!恰将那句决绝的“自请退婚!各不相干!”听了个清清楚楚!
紧随其后的宋麟,玄色锦袍裹着一身寒气踏入,脸色本就不佳。目光在触及厅内满地的碎玉、母亲惊怒的脸、窦令仪煞白的面孔,最终落在那个肃立堂中、背脊挺直、眼眸冷得如同昆仑寒玉的莫锦瑟身上时——
那句冰冷而清晰的“世子爷”骤然刺穿耳膜!“……世……子爷?”
莫锦瑟目光转向他,那眼神陌生得让宋麟心脏骤然缩紧!她疏离而冰冷地颔,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请恕莫府招待不周。两家婚议至此……也无甚好谈。”她微微侧身,声音冷彻如寒泉:“碧城,送客!”
纤长白皙的手指向门外!
“锦瑟——!”宋麟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伸手去抓她胳膊,却被莫锦瑟一个凛冽如刀的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冰封死寂的决绝!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莫锦瑟,仿佛之前那些柔情蜜意、生死相托,都随着那粉碎的白玉盏,彻底成了幻影!
温淑华此时终于反应过来,胸口剧烈起伏,指着莫锦瑟,涂着蔻丹的手指都在抖:“反了!反了!好啊!尚未过门就敢当着未来婆母的面摔杯砸盏,出言不逊!还敢说要退婚?!宋麟!你听听!这就是你求来的好媳妇!目无尊长!忤逆犯上!这样无德无状的女子,真要进了我平南王府的门,还不把我这把老骨头生吞活剥了?!她何曾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何曾把我们王府放在眼里?!”
字字句句,如同火上浇油!
宋蓁蓁几乎要哭出来:“母妃!您少说两句吧!”红姒也急得脸色白,只觉今日局面已如覆水难收。
宋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似被冻住!他看着锦瑟那双毫无波动的眼睛,看着她疏离地推开自己,径直走向内室的背影……一股巨大的恐慌和不祥瞬间攫住了他!
莫元昭踏前一步,沉着脸挡在了宋麟欲追的身前,声音低沉压抑:“世子爷!王妃!请回吧!今日诸多不快,非议婚之时。锦瑟话已至此……两下还需冷静。待平南王爷回京,再议不迟!”“请”字咬得分外重。
莫名脸色铁青,强压下翻涌的怒意,额角青筋微微跳动,对宋麟沉声道:“宋麟,带你的母亲……先回去!”
逐客令下!
宋麟目光死死胶在内室通往暖阁的纱帘深处,仿佛能穿透那薄薄的障碍,看到那个决然离去的背影。喉头剧烈滚动了几下,那点滚烫的情绪在舌尖辗转翻滚,却最终被厅内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混乱的绝望碾碎。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深深的无力感和巨大的恐慌如同深渊巨口,几乎要将他吞噬。又来了……又是这该死的“世子爷”!这个称呼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他被推得更远……
最终,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对着一脸怒容犹在的温淑华,声音嘶哑干涩:“……母妃……走吧。”
沈清砚的心却在那瞬间飞扬起来!退婚!竟真要退婚!看着宋麟失魂落魄的模样,看着不可一世的王妃被气得脸色铁青,她扶着温淑华的手臂,几乎要掩饰不住眼底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