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她说了是采访,他此刻便是梁先生。
姜暖瑜也收起差点跑偏的神思,以姜编辑的模式面对他。
她手掌在纸页上拂了一道,弯起唇角,说:“梁先生,你还记得,关于天奇和康蒂的合作,我们之前有过的那次交流吗?”担心他没印象,她又补充,“就是双方正式签署合作之后,在你办公室里的那次。”
话音落下,她视线落下半截,主动避开了他的目光。
她说的那天不久前,她和梁齐第一次发生了关系。事后她仓皇逃离,却不得不因为工作直接面对他。
她倒不认为梁齐会将前因后果记得那么清楚,只是当初的事情,的确很难全部用感情来解释,以至于再提起时,她还是没法做到坦荡面对他。
梁齐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看出她在因为那次的失控而局促,但他没借这个话头逗她,只点了下头说:“记得。”
姜暖瑜心里一缓,确认了一眼梁齐此刻的状态,见他表情如语气一般寻常,才接着说:“你当时说,要让文化不只是被‘看’的,更是被‘用’的。那时候我只觉得这话有道理,但没有足够深刻的感受,直到现在,我好像才真正理解了你的意思。”
梁齐看着她的眼睛,专注倾听。
“我开始在国外生活,在《Chaleur》工作后才慢慢发现,大部分人……哪怕他们本身对文化、对艺术是感兴趣的,也不会特别在意它具体从哪里来。”
想到选题会上小组同事对菊花结的态度,姜暖瑜轻叹了口气:“或者说,大家在接受了最表层、最直观的内容之后,就没有足够的动力去溯源了,但这又不是恶意的,所以……”
说到这,她微微蹙眉,组织语言继续道:“所以我觉得,如果文化元素只是被保护和收藏,不主动走出去,被更多人接触和体验,就不会被真正了解,甚至可能被其他形式的变种侵蚀、被误解。”
她说是采访梁齐,自己倒先一股脑儿讲了一大堆感受。实在因为今天现场的布置,给了她强烈的共鸣。隐隐感受到天奇对于文化传播的布局,她心底有太多感触在涌动。
梁齐点点头,依然没有要打断她表达的意思。
姜暖瑜被他耐心的反馈鼓励到,接着说更多:“就像美国的好莱坞、韩国的Kpop,能全球流行,就是因为有人在主动地将这些文化推出去。大众对这些标志性的意识形态有了接受度,后续再做其他的文化输出就容易多了。”
她表情既惋惜又遗憾,语气中还有那么一丝不服气,道:“而我们明明也有那么多优秀的文化,甚至我觉得我们的东西更禁得住品味和推敲,所以不该固步自封、孤芳自赏。要主动地让世界习惯接收中国元素。等待理解,或者只是防止被误解,都是不够的。”
梁齐一直没讲话,确定她想说的内容已经说完,又见她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轻点了下头,道:“我认同。”
姜暖瑜问:“所以,这个基金会……天奇的目的是不是也是这个?借用企业的影响力来传播本土文化?”
梁齐没立刻回答她,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和她讲得太直白。
她能看到文化传播在现实层面的桎梏,但问他的这个却仍然存有理想主义的成分。她投入、也享受这种状态,他不太忍心将她的空中楼阁打破。
但他看她半刻,她眼中真诚而纯粹的渴望,还是让他选择道出现实,他说:“慈善基金会,表面上是非商业性质,但背后的天奇和康蒂却都是盈利机构,是商人。对商人来说,利益才是最根本的目的,所有的形式和方式,无非是达成目的的手段。”
姜暖瑜努力消化着他的话,眨了眨眼说:“你的意思是,基金会做这些,本质还是服务于商业策略?”
梁齐停顿了一下,说:“是。”
姜暖瑜不说话了,和他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回答相比,她刚才的那番论调,突然就变得空洞、苍白。
梁齐看着她,浅笑一下,问她:“失望了?”
“……有一点。”姜暖瑜垂着眼,承认道,“我本来以为,大企业的出发点会有更具体、更宏大的目标,没想到……”
梁齐移开目光,没接话。隔几秒,姜暖瑜又不甘心地问:“真的仅此而已吗?基金会那些有关文化的设计、每一处用心的呈现,只是因为和商业利益不冲突?”
梁齐思考了下,说:“达成目的的手段不同,带来的附加价值确实也不一样,所以不全是‘仅此而已’。但作用有限。”
姜暖瑜有那么一丝被安慰到,但与事实带给她的打击相比,这并不足以振奋她的精神。她勉强地点点头:“噢……”
梁齐瞧了她一会儿,说:“进一步讲的话,一个国家的文化想在世界范围内立足,需要国家层面的资源和系统的运作。过去几十年,中国文化推广困难,除了外部环境的客观制约,也有自身国力的限制。国家和人一样,得先专注生存,才有余力做其他的。”
“拳头足够硬了,别人才愿意听你嘴巴说什么。”梁齐说,“现在中国有强大的综合实力,日后自然会在文化这块逐渐施展开拳脚。人是功利的,慕强的,哪个国家的人都是一样。中国文化在国际传播,只是时间问题。”
姜暖瑜没说话,梁齐的回答带给她的震撼不小。和国家的宏观叙事相比,她深刻感受到个人是多么渺小,微不足道。就连天奇这样的大企业,能做的也只是锦上添花。
她理智认同梁齐所说的,也对传统文化的未来抱有乐观的态度,内心却仍是翻涌复杂。
她原以为自己在做很有用的事情,但理想和现实的落差让她这个信念动摇了,心气也被打下去一截。
她指尖卷着笔记本那页的上角,再看上面自己写下的字句,她有些说不上是沮丧还是迷茫的沉重情绪。
姜暖瑜沉默了许久,梁齐看一眼她手里那个小小的本子,视线一抬落到她脸上。
他看着她,目色柔和下去,叫她:“姜编辑。”
“嗯?”姜暖瑜蒙蒙抬起头。
梁齐冲她缓缓笑一下,没立刻说话。
他眼神柔软得很,姜暖瑜也不禁弯起唇,歪着头软软地问他:“怎么啦?”
隔一会儿,梁齐说:“做了,就不会没有意义。”
姜暖瑜怔住,心蓦地窝了一下,没了言语。
她与他对视着,心脏怦怦跳得越来越快。
她喜欢、也敬佩梁齐这个人。他有头脑、有手段,面对利益时坦率而自持;他理性、冷静、逻辑锋利,内心强大而成熟。但他更让她心动的,是他在有些尖锐的锋芒下,仍选择流露给她的那份温柔。
一年前,在他办公室的那次对话,是否在无形中影响了她的想法,她不确定。但她很清楚,无论是过去的那次交流,还是此刻的这场对话,抛开个人情感,对她来说也都极具意义。
良久,她很郑重地对他说:“我知道了。”
梁齐同样认真地回应她:“嗯。”
相视一笑后,姜暖瑜合起手里的笔记本,虽然谈论的内容早已超出工作本身,她还是说:“梁先生,谢谢你接受我的‘采访’。”
梁齐轻抬了下眉梢,配合着她的官腔道:“不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