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砰!”
一卷沉重的竹简砸在御案,闷响声惊得侍立一旁的苏文肩头猛地一缩。
殿内炭火烧得通红,暖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可御座之上的那个男人,身上散出的寒气,却让这满室暖意成了虚设。
刘彻的视线扫过面前堆积如山的奏折。
滇国、哀牢、卫氏朝鲜……
每一份捷报的背后,都站着太子刘据的身影,更站着他背后那个盘根错节、枝繁叶茂的卫氏集团。
他亲手栽下的树,如今的华盖,几乎要遮蔽整片天空。
而他的儿子,正在这片浓密的树荫之下,用一种他最为不喜,却又无法指摘的方式,收拢着天下人心。
这感觉,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这位帝王的掌骨。
拔不出,握不紧,每一次蜷指,都是一阵钻心的疼。
就在这时,内侍郭舍人迈着碎步悄然入内,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殿内凝滞的空气。
“陛下,乌孙使者求见。”
刘彻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不见。”
“使者说……有细君公主的家书。”
刘彻手中那支批阅奏折的笔,骤然停在了朱砂里,一滴浓墨洇开,污了奏章。
细君。
那个被他亲手远嫁乌孙的宗室孤女。
他的记忆里,她的脸早已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临行前那双宛如死水的眼睛。
“让他进来。”
乌孙使者被引入殿内,姿态恭敬地呈上两卷丝帛。
“陛下,此为我国昆莫国书,另有细君公主家书一封。”
郭舍人接过,小心翼翼地展开那封家书,用他那独特的、带着一丝唱腔的嗓音,轻声念诵起来。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
“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寥寥数字,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小石子,瞬间砸碎了宣室殿的死寂。
刘彻的呼吸,断了一瞬。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
“以肉为食兮酪为浆。”
没有一个字的怨怼,通篇只是白描。
可那股混着牛羊膻味和无尽孤寂的朔漠寒风,仿佛穿透了薄薄的丝帛,从遥远的西域呼啸而来,吹得他心口一阵阵凉。
“居常土思兮心内伤,”
“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归故乡……
最后三个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毫无征兆地刺入刘彻的心脏。
他眼前猛地闪过另一张脸。
他的长女,昭华公主刘纁。
她最后在漠北战场上,扛着霍字大旗冲锋的方向,也是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