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得如同化不开的浓墨,将凝翠馆彻底吞噬。
呼啸的寒风从墙壁的裂缝、窗纸的破洞中肆无忌惮地灌入,出凄厉的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窗外徘徊哭诉。
屋内,那盏如豆的油灯早已因无人添油而熄灭,只留下一缕细微的、带着焦糊味的青烟,很快也被寒意驱散。绝对的黑暗与冰冷,如同厚重的裹尸布,紧紧缠绕着这方狭小破败的空间。
虞颜蜷缩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身下是薄薄一层散着霉烂气息的草褥,身上盖着那条根本无法抵御严寒、硬得像块铁板的旧棉被。
寒冷,无孔不入,穿透了她单薄的旧夹袄,刺入她的骨髓,让她控制不住地瑟瑟抖,牙齿格格作响。
然而,比这物理上的寒冷更刺骨的,是那颗已然千疮百孔、此刻正被真相凌迟的心。
午后假山后听到的那些话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下鲜血淋漓的印记。
“……那药每日一点,神仙也查不出……”
“……等她死了,表哥自然就是我的了……”
“……百日咳……活不了多久了……”
“……无药可解……”
原来,这缠绵病榻的痛苦,这咳血的绝望,这被所有人恐惧厌弃的孤寂,都不是命运无情的捉弄,而是源自柳芊芊那精心策划、步步为营的毒计!
那碗她每日怀着微末希望喝下的“安神汤”,竟是催命的毒药!
愤怒,如同被点燃的野火,曾在她胸腔里短暂地熊熊燃烧,烧得她五脏六腑都在绞痛。她恨!
恨柳芊芊的蛇蝎心肠!
恨自己的愚蠢迟钝!
恨这世道的不公!
她几乎想要冲出去,撕碎那伪善的面具,将这血淋淋的真相公之于众!
可是,这愤怒的火焰,很快就被更现实、更冰冷的绝望熄灭了。
证据呢?她有什么证据?一个被诊断为“肺痨”、咳血不止、行将就木的人说的话,谁会相信?谁会为了她去质疑深受夫人信赖、看似纯良柔弱的表小姐?
只怕她刚开口,就会被当成疯子的呓语,或者临死前的污蔑,被更快地处理掉。
即使……即使萧御信了。以他的性子,以他对自己的情意,他定然会不顾一切地为她讨回公道。他会与柳芊芊背后的势力,与默许了这一切的萧夫人,甚至与整个萧家决裂!他会彻查,会复仇,那双本该执笔抚琴、被她小心暖着的手,可能会因此而沾染鲜血……
不!她不要!
脑海中浮现出萧御那双清亮沉静的眸子,想起他为自己与父母抗争时那决绝而脆弱的身影,想起他深夜隔窗那一声声痛苦焦急的呼唤……他是她在这冰冷人世唯一的暖光,是她即使身处地狱也想要守护的人。
她怎么能……怎么能让他为了一个将死的自己,背负上弑亲(即便柳芊芊不算亲,但牵扯甚广)的罪孽?怎么能让他为了复仇,与家族彻底决裂,从此众叛亲离,余生都活在痛苦、仇恨与血腥的阴影里?
他那般清雅孤洁的一个人,合该平安顺遂,一世安稳。哪怕这安稳里,不再有她的位置。
黑暗里,她颤抖着、艰难地伸出手,在冰冷的枕头下摸索着。
指尖触碰到一个柔软而微凉的物件。她将它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是她为他绣的平安符。
宝蓝色的缎面,上面那株象征坚韧与平安的翠竹,只差最后几片叶子,便能完整。
金线银线在绝对的黑暗中无法看见,但她能清晰地记起每一针、每一线的走向,凝聚了她多少无声的祈愿和深沉的爱恋。
她将平安符紧紧贴在胸口,那冰冷的缎面触碰到肌肤,让她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积蓄了整晚的、混合着巨大冤屈、绝望与不舍的泪水,终于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没有声音。
只有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无声地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浸湿了鬓角枯槁的丝,滴落在散着霉味的枕头上。
她的肩膀因压抑的哭泣而微微耸动,喉咙里堵着硬块,出极其细微的、如同幼兽濒死般的呜咽。
她哭这世道的残忍,哭人心的歹毒,哭自己短暂而多舛的命运。
但更多的,是为了那个她深深爱着、却不得不放手的少年。
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百日咳”,柳芊芊说得对,她活不了多久了。这毒,无药可解。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