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样,看着她渐渐地扑倒在地上,看着她的头发和衣服被火舌忽地卷进嘴里,看着她上方燃得正猛烈的房梁和火红色的瓦片轰然倒塌,一根根丶一片片地砸在她身上,最後将她掩埋得干干净净。
我不敢再看我酿成的这场火灾了,我彻底後悔了。
我是罪人,万古不易的罪人!
我从陶土坛子里慌忙扯出那孩子,将她藏在衣服里,趁着没人看见的空当,落荒而逃。
那时候,那孩子已经被浓烟熏晕了过去,露出坛子丶护在脑袋上的双手也被烧伤,所幸,所幸坛子没有炸开……
或许是天意吧,我为了给妻子讨回公道,为了救我自己的女儿,却害死了另一个无辜的母亲,害了另一个女儿。
所以,老天爷不容我,他不容许一个罪犯为非作歹之後仍然能得偿所愿。
所以,他带走我亲生的女儿,把那孩子留给了我,让我馀生都要在她身边赎罪。
那孩子浴火而生,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我早就该死了,能看到那孩子长大已经是老天爷发了善心,已经是我茍且偷生的结果,我不敢奢求太多。
十几年来,我总时不时做着相同的梦。
梦里,我没有点燃那根火柴,没有酿成那场大祸……
梦里,我没有在医院见过那个戴着眼镜丶穿着衬衣的清瘦男人,没有如约去码头和他商定杀人,没有接过他递给我的钱……
梦里,我根本没念过书,所以并不明白他递给我的纸条是什麽意思……
但是……什麽都晚了,不管我怎麽後悔都无济于事,我还是个罪恶的杀人犯,因为我的自私固执才促成了这一切。
我前半生固执执拗,历经风雨飘摇丶生离死别,最後终于才学会了弯腰,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茍全。
人生中第一次,我相信了,我相信了老天爷也有凡心,也有偏爱。
如果不近得他身,如果不入得庙宇,如果不借些手段和他连通,怎麽敢痴心妄想地奢求得到他的半分指引?
只凭借着一分良善之心,一点光明磊落,难道就敢奢求老天爷能高看我一眼?
痴人说梦!痴心妄想!
于是,离开关图县之前,我求助了一个老道士。
他说,你女儿啊,命里缺水,得去有水的地方。
他说,但是你记住了,最近两年内不能让她走水路,不能坐船,不能游泳,不能近水,不然一定会出事。
就这样,我带着我偷来的女儿上了路……
但偷窃始终是偷窃,我也明白,她永远不会是我的女儿,我也永远不会是她的父亲。
相反的,我是她的仇人,我是个罪人,我是她应当杀掉的那个人。
渐渐地,她在我身边长大了。
她小学放学的时候,班上的同学大声喊着,喊着我是许姝的爸爸,还说什麽许姝的爸爸来接她了。
我没有否认,我听着那群孩子的呼喊声,心中万分挣扎却又带着几分侥幸,最後竟然逐渐沉迷其中,好像我馀大佑当真成了她许姝的爸爸。
可当她亲口喊我爸爸的时候,我明白,我再不能麻木了。
我不是许姝的爸爸,我是她的杀母仇人,我是早就应当遭了天谴的罪人,我是个绝不可饶恕的人。
于是,我十分无端地凶了她,骂了她,警告了她。
十分庆幸地,自那以後,她长了记性,十几年来,她再也不曾喊我爸爸。
我虽然心中感到一阵空空落落,却又感到万分庆幸,只觉得那是我人生四十多年来做得最正确的事情。
我前半生行善,却接连失去至亲之人;後半生做了恶,却偷来了个不敢也不应当相认的女儿。
老天爷,你同我开的玩笑太过,以至于不公,以至于无情。
不过,无论如何,我馀大佑不敢奢求太多,只愿舍去我这条烂命,永生永世身处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只换得你能发发善心丶开开眼,许我那不敢说出口的女儿许姝,一生顺遂丶一世无虞。
我馀大佑在此,肝胆俱裂,灰飞烟灭,叩头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