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司库的家藏在长安城平康坊最深处的窄巷里,青石板路被经年的脚步磨得亮,巷口那棵老槐树的根须钻出地面,像老人手上暴起的青筋。这座小院的院墙是用黄泥混合麦秸夯实的,墙头上爬满了拉拉秧,几片紫色的牵牛花在晨露里打着卷,花瓣上的绒毛沾着晶莹的水珠,风一吹就簌簌抖。
灶房的烟囱正冒着袅袅青烟,淡蓝色的烟柱在晨光里散开,混着米粥的香气飘出巷口。司库佝偻着背站在土灶前,他的藏青色襕衫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手腕上布满老茧和烫伤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在东宫后厨帮工留下的。土灶是用碎砖垒的,炉膛里的桑树枝“噼啪”作响,火苗舔着锅底,将他布满皱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眼角的鱼尾纹里还嵌着早年挑柴时蹭的煤灰。
“爹,粥里能多加颗枣吗?”七岁的儿子狗剩从堂屋跑进来,小布鞋踩在泥地上沾了些湿土,他拽着司库的衣角晃了晃,露出袖口磨破的棉絮。这孩子的眼睛像他早逝的娘,黑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此刻正盯着灶台上那个缺了口的瓦罐——里面装着过年时东宫赏赐的蜜枣,司库一直省着没舍得吃。
司库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露出被烟火熏黄的牙齿笑了:“乖娃,等爹领了月钱,给你买一整罐。”他拿起长柄木勺搅动锅里的米粥,米粒在沸水里翻滚,泛着一层薄薄的米油。这米是上个月从官仓领的陈米,带着点霉味,他特意多熬了半个时辰,就是想让粥稠些,盖过那股怪味。
灶房的土墙被熏得油黑亮,挂着几串干辣椒和玉米棒子,墙角堆着的柴火码得整整齐齐,最上面还压着块青石板防淋雨。那张缺了条腿的木桌上,粗瓷碗沿豁了个小口,旁边的咸菜罐里浮着层白沫——这是他昨夜用盐水腌的萝卜,能就着粥吃三天。
“哐当——”
院门外突然传来巨响,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木门上。紧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哗啦”声,还有甲胄碰撞的铿锵声,惊得檐下燕子“扑棱棱”飞起来,撞在晾衣绳上,把那件打满补丁的灰色短褂撞得摇晃不止。
狗剩吓得“哇”地哭出来,像只受惊的兔子钻进司库怀里,小手死死攥着他的衣襟。司库的心脏猛地缩成一团,手里的木勺“啪”地掉进锅里,溅起的粥沫烫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三个金吾卫撞开虚掩的灶房门,门框上的春联被撕成两半,“岁岁平安”的横批飘落在地,被士兵的铁靴碾进泥里。领头的校尉身高八尺,明光铠在窄小的灶房里反射出刺眼的光,腰间横刀的鲨鱼皮鞘上镶着铜环,随着呼吸轻轻撞击着甲片。
“你们……你们是……”司库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他把狗剩往身后藏了藏,后背紧紧抵住滚烫的锅沿,烫得皮肉疼也不敢动。
校尉的目光扫过锅里翻滚的米粥,又落在司库颤抖的手上,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东宫司库王二柱?”
司库的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他当了二十多年司库,除了吏部造册,没人叫过他的本名。
“搜!”校尉吐出一个字,声音像冰锥子扎进人心里。
两个士兵立刻动手,一个掀翻了木桌,粗瓷碗摔在地上碎成八瓣,咸菜泼了一地,绿莹莹的萝卜块滚到校尉脚边。另一个士兵用枪杆撬开墙角的柴火堆,劈柴散落一地,露出下面藏着的几个铜板——那是他攒了半年想给狗剩买笔墨的钱。
“爹……”狗剩吓得哭不出声,脸埋在司库的襕衫里,肩膀一抽一抽的。
“别动孩子!”司库嘶吼着想去护,却被校尉一把按住肩膀。那只戴着铁手套的手像铁钳,捏得他锁骨生疼,仿佛要嵌进骨头里。
“哐当!”一个士兵撞在土灶上,铁锅猛地倾斜,滚烫的米粥“哗啦”泼在地上,溅起的热粥烫在司库的小腿上,烫出一串燎泡。他疼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他怕吓着怀里的孩子。
金吾卫们从灶房搜到堂屋,八仙桌被掀翻时,桌腿断裂的声音像骨头碎了一样。司库成亲时买的那面铜镜掉在地上,裂成蛛网似的纹路,映出士兵们狰狞的脸。他们又闯进卧室,把铺在硬板床的粗布被褥拽下来,露出下面垫着的稻草,连床底的破木箱都被撬了锁,里面几件打补丁的旧衣服被扔得满地都是。
“大人!这柜子有问题!”一个士兵在卧室角落喊道。
司库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是他十年前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杂木书柜,上面摆着几本蒙尘的《论语》,最底层的隔板早就朽了,他用几块砖垫着,从没敢动过。
校尉踹开卧室门,门框上的木刺扎进他的靴底。书柜上积的灰有铜钱厚,士兵用枪杆一捅,最底层的隔板“咔嚓”断了,露出里面藏着的一本账册。那账册用蓝布包着,布面已经霉,边缘长出了绿色的霉斑,像一块腐烂的青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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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捏着账册的一角提起来,蓝布“哗啦”散开,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纸页边缘卷曲脆,像干枯的树叶,稍一用力就可能碎掉。
“这是什么?”校尉接过账册,手指拂过封面,扬起的灰尘呛得他咳嗽了一声。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墨迹在潮湿的空气里晕开了些,但“贞观二十三年正月”几个字依然清晰。
司库的嘴唇哆嗦着,眼前阵阵黑。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太子李承乾的侍读在暗巷里塞给他这个蓝布包,压低声音说:“王司库,这些账目……得您亲自记。”当时他数着那锭沉甸甸的五十两元宝,鬼迷心窍地接了过来。
校尉的手指划过账册上的字迹,眼神越来越冷。
“二月十五,购硫磺五十斤,价十贯,售予东宫张猛。”墨迹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狼头——那是张猛的私印。
“二月二十,付秃鹫两贯,嘱其三月初三夜在西市斗殴,扰金吾卫视线。”下面押着个歪歪扭扭的“鹫”字。
“三月初一,购硝石三十斤,价八贯,交予纥干承基。”旁边用朱笔标了个“验”字。
……
每一笔都记得清清楚楚,墨迹深入纸背,仿佛能看见当时记账人颤抖的手。校尉“啪”地合上账册,木夹板撞击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
“王司库,”他转身盯着瘫在地上的司库,铁靴踩着散落的稻草走近,“这些,你作何解释?”
司库张着嘴,却不出一点声音。灶房里飘来米粥烧焦的糊味,混着账册上的霉味,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糊了,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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