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成了诅咒的看守者,也成了诅咒本身。
亚沙也许活了下来,却成为了游移于幻梦与真实间隙的,注定无法安息的幽灵。
所有的谜团,所有被误解的动机,所有被归咎于玛丽帕兹的罪孽,此刻如同拼图般轰然契合。
待到罗德再度睁开眼睛,他就霎时意识到自己遭遇了大麻烦——眼前并非是那条阴森的窄路,而是相对宽敞明亮的房间,天花板亮着节能电灯,炉子里生了火,空气温暖又干燥。
这里没有窗户,有一扇小门,疑似是靠着镶嵌在墙壁上的管道与外界通风。
屋里的摆设有一张书桌,两只木椅,置物架摆满盛着不明液体的瓶瓶罐罐,空气中除去灰尘与木炭的气味外还有一丝书本特有的樟脑气味。
屋角堆着一张解剖台和摆满玻璃器皿的实验台,而书桌上散着依旧摊开的笔记,仿佛这间密室的主人只是暂且地离开,书桌上安静地趴着一只红眼镜、毛皮雪白的兔子,罗德起先以为这只个符合屋主怪异嗜好的毛绒玩具,直至它开始翕动着自己的三瓣嘴,沙啦沙啦地啃食起书页。
罗德用力地睁大眼睛,他依然感觉自己的一侧耳朵正在出嗡鸣,剧烈的头晕让他想要呕吐。
有血痂糊在他的脸侧,罗德想要抬起手来擦拭,结果却现自己根本就动弹不得——他的手脚被缚,麻绳将他的两只手腕分开牢牢地捆在一根横木上,穿过腋下,栓住腰和大腿,最后在双脚处紧紧束在柱子,只是稍一活动就浑身作痛,他还看到了丢在自己脚边的木笼子,里头有只黄油色的耗子上蹿下跳……他猛然觉,自己俨然成为了即将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殉道者,而老汤姆早就跟自己一道,成为了祭祀的添头。
“汤姆!耗子!你怎么也着了道……”他焦急地呼唤,但汤姆却似乎丢掉了说话的能力,只是在笼子里吱吱乱叫。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做?”罗德使劲扭动自己僵硬的脖颈,他挣扎几下手脚,看到了正专注地在地面用牲畜血液勾画符文的神甫,这个如干瘪坚果般瘦削的中老年男人的身上流淌出异样的专注,他几乎无视了罗德的挣扎,眼神里跳跃的神色如同闪闪光的燃油。
“等等,为何是我们?我们两个凭什么……”罗德的脑袋想不明白其中原理,他稍微停歇片刻,开始思量男仆话语的内涵——在他的大脑稍微从焦灼的热气中冷却时,灵光从骤冷造就的裂隙中倾泻而出,像道闪电似的击中了他——是的,他忽略了一点,那就是阿默农神甫与提阿马特家族的联系,神甫的影子从来都没有在罗德本人的视野与老汤姆所讲的陈年故事里消失,他始终低调无声地跟在提阿马特家族身后,如同一辆架构古旧沉重而有着华丽布幔的马车行驶于路,在它身后,漫长而深邃的车辙般寸步不离地追随……“建立联系!你是提阿马特家族的人?还是作为外人想办法得到了圣……我是说,怨灵的欢心?”
“……”神甫的脸在火光的忽闪中露出了慈爱的微笑,“两者都是。”他转过身,手里没有拎着刀剑,只是一段麻绳。
“我会尽量减轻你的痛苦,以撒先生,要怨就怨恨你身上的提阿马特血脉,生来就要被作为祭品流干血液。”
“败类!你怎么不去流自己的血?”
“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身负牧人血统的两人中,注定有一人身为平息主烈怒的祭品死去,流出的血洗净众人的罪,一人则会助圣灵寻得食粮,因此得到权柄,灵魂得到与神主同在,罗德先生,您是个受到过教育的人,可不是只会用蛮力让人臣服的莽夫或者对主子言听计从的愚人,您的头脑绝对孕育着智慧,可惜鄙人早就为今日之事做足了准备,您实在起步的太晚——无论是蓄谋接近,偷窃藏书,给老提阿马特喂下慢性毒药,还是穷尽办法地探索提阿马特的祖宅,鄙人苦心孤诣造就的一切——卑躬屈膝的一切,汲汲营营的一切,一切的一切,将会于现今降临!像您这样品行高洁的人儿,绝对会为圣灵进献祂最爱的圣人的纯净之血哩!”神甫忽地跪下,摊开双手,双眼望向上空,恍若陷入了虔诚导致的谵言。
“家族里的第一人被契约困在地下,后化作灰烬得到了解脱,最后一个人剥皮斩……”他的口里流利地吐出一串没头没尾的东西,“庆幸吧,您足以预言里圣人的姿态殉道。”
“你这混球……我现在可知道那些民间传说里的恶神甫是谁为原型了……”罗德的舌头已经没法打弯,伤痛与死到临头的恐惧几乎将他的脑袋搅烂成浆糊,他所能做的唯有本能地剧烈挣扎,只是捆扎几乎无懈可击,他手腕的皮肉很快绽开,鲜血浸湿了麻绳。
“别乱动弹,否则这根麻绳将无法干脆地将您送入天堂……”来不及为神甫的慈悲,不,应当是裁决所的一般处刑流程的“人道”底线庆幸,毕竟他们还是规定在开始烧烤前就得用绳子勒死犯人——在最该想法子绝境逢生时,罗德只求能在喉咙被勒段前尽可能地倾斜恶毒的字眼,他的咒骂混杂着耗子愈来愈尖锐的嚎叫。
绳索锁紧罗德的喉咙,伴随着神甫的手拼力一勒,在窒息的空白中,罗德只感觉绝望彻底淹没到头顶,他沉在黑暗无氧的深海里,彻底没了活路。
但就像所有老掉牙的冒险故事那般,当主角陷入绝境时,奇迹到底是生了,当然,在意料之中的奇迹或许根本无法称之为奇迹,更何况它总被归咎于那些玄之又玄的唯心主义标准,譬如决心,譬如爱,总之都是些没法依靠可观测的指标求证的东西,这些无形无体之物以其在唾手可得与千金难得之间的可塑造性,完美地成为了大部分故事的万能钥匙,罗德也下意识地如此去想。
“扑通”,绳索忽然失掉了力气,麻绳从他的四肢脱落,所有束缚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刀斩断,当罗德意识到自己喉头的压迫消失时,他本能地伸手触碰脖颈,先意识到麻绳在颈部留下了深重的勒痕,又紧接着意识到自己重新取得了肢体的自由。
他急促地喘息、咳嗽,手指紧紧地蜷缩在一起,视野在气息勉强畅通后倏然由黑暗变明亮,在纯白的创世之光里,他感到自己的躯体正在空中如落叶般随风飘浮,最终落入一片柔软的羽毛,头颅更是被温柔的力量托起。
随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地下室里,现在应当保持着半躺的姿势,只是身上的麻绳与背后的十字架消失不见,那为非作歹的神甫倒在地面,胸口插着柄餐刀,刀口极深,露出胸廓里暗粉色的肺叶,四周却没有血迹和打斗的迹象。
“还活着吗?”罗德再度尝试着定了定神,他嗅到了一股更加清新、更令人头脑清醒的花香,脑袋枕在柔软又温暖的东西表面,已经不再晕痛,脸侧的血痂也被细细地擦拭干净,潮湿的触感残留在皮肤表面,只是他的耳朵依旧胀,里头像是有数颗石子在滚。
“……真是愚蠢。”罗德第三次试图睁开眼睛,这回,他终于看清楚了垂到面前的红,这些由上往下垂落的丝几乎遮挡住他视线的大半,露出一双最纯净烟水晶似的灰蓝色眼眸,那里不再是看不见底的寒潭,而是映出了方才他所见的悲剧的本相。他浑身一激灵,打着挺翻转身体,伸手往自己枕过的位置探去,好在那里只是件叠好的毛皮衣。
“……我看见了。”他的声音沙哑,“我看见了亚萨利?提阿马特……也看见了你。”
“你搞砸了,本来该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但是我决定给你机会——算了,来不及多解释了,你应当还有力气拾起你钟爱的小牙签。”是玛丽帕兹,这名阴魂不散的女主人又活生生地出现在罗德面前,她还是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让他赶紧遵循命令。
“然后将它刺进我的心脏,这是你唯一能弥补错误的做法。”
“我,说实话,我才不信……你别想把做刽子手的责任推给我……”罗德抻着他僵硬的舌头,吃吃艾艾地反驳玛丽帕兹。
“我现在想明白了,我不信你无辜,但也不相信你罪该万死,现在更不觉得杀了一人就能了结罪恶……我拒绝把剑刺向你……”
“你没有选择,唯有这条路可走。”玛丽帕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曾自行唤醒名为圣灵的怪物,又许下愿望,成为了它的仆从,竭尽所能也只是将它暂且困在自己的梦中沉睡……直到你,一个不之客突兀地来访,现在它侵入了你的颅中,试图从你的意志的缝隙里钻进去,汲取恐惧与癫狂作为养分,吞噬掉你的灵魂来重新生长,寻找宿主,尤其是你还有提阿马特的血脉……”
“但幸运的是,你这家伙虽然脑袋不灵光,却还算有颗坚硬的心,未有被黑暗渗透,至少你已经坚持到了现在,坚持到了神甫同样阴差阳错地为我求得了机会,他以为自己精心画出的法阵是召唤圣灵的,结果却让我受困的意志摸到了缺口,抢先一步……事情就是如此,你得亲手杀掉我,让血喷涌出来,我想这就足够斩断你与圣灵意志的链接,让它再度陷入沉睡,不再扩张……”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等等,你说你一直在被操控?”罗德的心被忏悔的尖刺重重地刺到,“抱歉,我之前不该把那些罪孽归因于你……”
“错了,先生。”玛丽帕兹摇了摇头,“你行于梦境的不同小径上,这一条亲眼所见的玛丽帕兹都是真的,我从来都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你是个白痴——抓紧时间,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滚吧。”
“不,不!我还没弄清楚提阿马特少爷的死,还有凯特小姐的侍女到底是……”
“不是我,也不是圣灵。”玛丽帕兹回答,她主动地拾起佩剑,塞进罗德依旧抖的手里。
“说真的,你跟他同样有颗纯白的心,也同样不够果决,同样百无一用,不过谁让你长相太傻,脑袋太笨,内在更是庸俗乏味,到底比不上他的一根毫毛……我不喜欢。”她忽然像是有感而地对着罗德评头品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