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月日的黎明,是被枪声撕开的。
陈峰在岗楼的木板床上惊醒时,马灯的光晕还圈着墙角那摊积水,里面沉着枚生锈的弹壳——是昨天赵山河留下的,说是“压惊用”。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边泛着种诡异的鱼肚白,像被血浸过的棉絮。
“砰!砰!”
枪声来自军火库的方向,闷得像闷雷滚过洼地。陈峰抓起步枪冲到了望口,蔡司望远镜的镜片还凝着晨露,他用袖口一抹,视野里瞬间炸开一片混乱。
日军的巡逻队正往北门集结,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影从墙头上滚下来,其中一个刚落地就被机枪扫中,身体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飘起来,血溅在青砖墙上,洇出朵暗红色的花。
“是……是咱们的人?”旁边的哨兵手一抖,步枪掉在地上,枪托磕着砖缝里的积水,“他们疯了?敢闯日本人的军火库?”
陈峰的指节捏得白。望远镜里,剩下的两个人影正往排水口的方向爬,动作笨拙得像受伤的野兽——那不是受过训练的士兵,倒像是……平民。
突然,一道白光从军火库的角楼里射出来,是探照灯。光柱像条毒蛇,死死咬住其中一个人影。紧接着,几声短促的枪响,那人影不动了。
最后一个人影滚进了排水口。
陈峰的心跳几乎停滞。他看见排水口的铁栅栏被人从里面撬开了,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像只窥视的眼。
“快看!”哨兵突然拽他的胳膊。
军火库的侧门开了,佐藤英机站在门廊下,穿着笔挺的黄呢军装,手里把玩着那把南部十四年式手枪。他身后跟着个穿东北军制服的少校,背有点驼,正点头哈腰地说着什么,侧脸在晨光里泛着油光。
“是……是李营长!”哨兵的声音颤,“他怎么会在那儿?”
陈峰没说话。他把望远镜的焦距调到最大,看见李营长的手指正指向排水口的方向,嘴角还挂着笑。
北大营的操场积着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赵山河站在旗杆下,军靴陷在烂泥里,裤脚沾满了黄黑色的泥点。他的左手攥着张纸,纸边被捏得皱,上面印着“撤职查办”四个朱红大字。
“李营长说,是你把军火库的布防图泄露给‘乱匪’的。”赵山河的声音很哑,像被砂纸磨过,“还说……你故意把陈峰安排在岗楼,给他们放哨。”
陈峰站在他对面,雨衣上还带着军火库的晨露。他看着赵山河帽檐下的眼睛,那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
“昨天夜里,你去哪了?”陈峰问。
赵山河猛地抬头,眼里冒着火:“我去查岗了!全营上下几百号人,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日本人把炮架到咱们鼻子底下!”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他们说,我是去给‘乱匪’报信的。”
风卷着雨丝吹过来,打在两人脸上。操场边的杨树上,挂着块木牌,上面用红漆写着“剿匪不力者,严惩不贷”,字迹被雨水冲得有些模糊。
“那三个人,是谁?”陈峰问。
赵山河的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掏出个揉皱的烟盒,里面装着三根皱巴巴的香烟。他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没点火:“是城西的矿工,前几天矿井塌了,日本人不管,还扣了他们的抚恤金。”他苦笑了一下,“他们说,要炸了日本人的军火库,给死去的兄弟报仇。”
陈峰想起那个滚进排水口的人影。他现在大概还躲在里面,像只被困在铁笼里的兽。
“李营长和日本人做了交易。”陈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冰碴,“他把布防图给了佐藤,换了个‘剿匪有功’的名额。”
赵山河猛地把烟盒攥碎,烟丝混着泥点掉在地上:“我不信!他是东北军的老人,当年跟着郭松龄反过张作霖,怎么会……”
“人是会变的。”陈峰打断他,“尤其是在这乱世里。”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骑兵连的人。领头的是个中尉,手里举着面三角旗,旗上画着个黑色的“令”字。
“赵连长,司令部的命令!”中尉在马上喊道,“即刻起,你部移防至抚顺,听候调遣!”
赵山河的脸瞬间白了。抚顺离沈阳一百多里,这个时候调防,明摆着是要把他支开。
“我不走。”赵山河把那纸“撤职查办”扔在地上,用军靴狠狠碾着,“我是第七旅的人,死也死在北大营!”
中尉的脸色沉下来:“赵山河,你想抗命?”
骑兵连的士兵们举起了枪,枪口对着赵山河。操场周围的帐篷里,探出许多脑袋,都是东北军的士兵,眼神里有同情,有愤怒,更多的是麻木。
陈峰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挡在赵山河身前。
“他不走,我走。”陈峰的声音很平静,“李营长要抓的是我,跟他没关系。”
赵山河猛地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他们会杀了你的!”
陈峰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昨天夜里,有人钻进了军火库的排水口。现在,只有我能把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