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少时我在父母家人的庇护关爱中长大,只以为这世间就像楠城的张家那般美好和谐,可自从遭逢巨变,我流落江湖,才发觉,原来,只是家人将我保护地太好了。”
张镰轻叹一声,若无那些事,他可能现在还是楠城张家不知民间疾苦的少爷,坐拥偌大的産业,或许已经成亲,儿女成群。
“燕国,早已千疮百孔,这些年来,我见过饿殍满地,百姓卖儿卖女,易子而食,见过战乱横生,农田荒芜,我见过官兵抢夺农人最後的粮食,见过富商鞭笞衣衫褴褛的乞丐,我见过人性的贪婪,也见过人心的丑恶,我,见过这世间太多的苦难……”
“景逸,这个国家早已腐朽不堪,高官贵族们锦衣华服,民间却常因一口粮食争夺不惜举刀杀人,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朱门酒肉臭,却不知路上多少冻死骨。”
“景逸,若你今日是想来劝我归降,那便不用开口了吧。”
两人陷入长久的沉默,祁景逸轻叹一声,终于开口了,却是道:
“阿镰,我外公,去世了……”
张镰一怔,威北侯范宇竟然死了?
“就在上月,外公久病不愈,终于,走了。”
张镰叹息一声,燕国的一代名将,就此落幕,真是可叹可叹……
“可是,”
祁景逸突然讥讽地一笑。
“我却是前几日才得知,我外公他并非是因病逝世,而是,中毒身亡!那毒,就下在了他长年佩戴的虎符上,而那枚虎符,却是我父皇十几年前和护国军一起,交到他手中的。”
祁景逸声音沙哑。
“原来,他早在那麽多年前便下好了毒,设计好了如何除去我外公。这几年,外公的身体一直被病痛折磨,他堂堂护国大将军,威北侯,威名赫赫,最後的日子里,却瘦弱地好像一张人皮包着骨头,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轻松将地他抱起。他这一生,为燕国丶为陛下征战,多少次死里逃生,身上满是伤痕,他为燕国立下过汗马功劳,没想到,最後,竟然,竟然死得如此憋屈!”
祁景逸用手捂住了脸。
“阿镰,”他哽咽着擡起头来,问道:
“我的父皇,杀死了我的外公,你说,我要找谁去报这个仇?”
张镰望着面前的好友,那张茫然,苍白无助的脸,心中一阵同情。
是啊,他的仇,尚且可以找到仇人,晏都丶韩晔,甚至是死去的王朝义还有当日灭他满门的那些西山大营官兵,可是,祁景逸的仇人,却是他自己的生身父亲!
祁景逸狠狠灌下一大口酒,啪地一声,用力将杯子磕在石桌上。
“来见你之前,我曾想过劝你归降,也曾想过许你高官厚禄,可是……”
砰!他一掌击在石桌上!高声骂道:
“去他娘的归降!去他娘的高官厚禄!如此腐朽的朝廷!怎值得托付我等的志向!”
“张镰!今日我们兄弟二人就在此饮酒,不分你我,不醉不归!明日若战场相见!便是敌人,你我各施手段,虽死无怨!”
“好!”
张镰站起身,抓着酒壶,两人举杯对饮。
这一夜,两人大醉,就如同多年前在别庄的那一晚,喝酒丶舞剑丶畅谈丶最後抱头痛哭!
此时夜已深,连天边的月亮都落了下去,张镰看着醉倒在石桌上的祁景逸,他眉头轻皱,似乎在睡梦中亦不得安宁,眼角还残留着泪水的痕迹。
漫天的繁星如银河般在两人的头顶闪烁,衬得这夜格外地黑,张镰就这样坐着,看着面前的人,心中思绪万千。
他想到两人相识之初,自己心怀目的故意接近,想到天啓殿上,他为自己仗义执言,想到繁城监牢外,他等着自己出狱,想到一别多年,他待自己仍旧如初,想到长街夜袭,他身受重伤,却还为自己的安危不顾身份去求助付清玉。
景逸,我张镰欠你的,不知如何报答,你我兄弟,多年情分,又怎是一句虽死无冤可断。可是,燕国如今已没落,祁氏一脉不能护佑百姓,德不配位,大战已起,在这大争之世,我既已投身其中,定是也要争上一争的。若他日战场再见,我张镰必让上你一场,以全兄弟之谊!
此时天边现微光,星子隐去,光线蔓延,远处山河壮阔,如同画卷一般徐徐展开,山脚下已有袅袅炊烟飘起,那是早起的人已开始一日的生计。
景逸,日落总有日升,山海辽阔,天地无垠,足可寄托男儿胸膛一腔热血与心中抱负!
江山如此美好,当遇明主!无论将来鹿死谁手,总归不会埋没我等的大好青春,凌云壮志!
与你相识,张镰,此生无憾!
张镰站起身,再深深看一眼醉倒桌上的男子,微微一笑,缓步走出了石亭。
白经和方云迎了上来。
“我们走吧。”
三人沿着山路,逐渐消失,唯有凉亭内的阿宝,看着连日苦闷,如今终于醉倒的自家主子,轻轻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