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远处。
零星的雪光映入目色,还被风卷到了她的鼻尖,额发上,像是跌落的星子。
“可是,赢了也好,输了也好,兵卒所过之地,那些变作了战场的地方,刚种下的麦苗被马蹄踏坏了,快要收割的粟米,被战车碾过了,避身的屋室,烧成废墟了。家,再也回不去了。战争会赢,皇帝会赢,将军会赢,可是,他们,”她垂下了眼眸,“是我们,永远不会赢。怎麽都不会赢。”
她说,“所以我害怕。陛下。打仗……不好。”
“一点都不好。”
萧珣眸色沉沉,看向林榆。
“我如今知道了,因为,阿鸢,她见过,那场黑色的雪,她见过,长安南郊的断壁残垣,她见过,猪狗牛羊都死了。她见过,她的兄长那个时候,是怎样的伤心难过。”
林榆不动声色,低下头,抿了一口凉下来了的苦茶,有什麽滴到了水里。
“阿鸢纯善,有我这样的兄长,真是,令人失望了。”
萧珣几乎想要把手中的书卷掷出,最终还是收了起来,搁回了书架,他回到案几边,盯着林榆:“你以为,如今是我在求你麽?”
“不敢。”
“是他们。”他一拳敲在棋盘上,棋子震荡,哗啦作响,“是萧钰,是萧珩。”
林榆擡起了眼眸,不可理喻地看着他。
萧珣的眼底怫然怒意,“我真的希望,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你不是阿钰。”
他咬牙道:“因为阿钰,他七岁,就同我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那是他的阿父,时常教导他的话。”
林榆的茶盏,猛地晃了一晃,握着茶盏的手指,早已变得青白。
“你知不知道,你们那时候在长安城外住过的屋棚,那些收纳流民的草棚子,是谁建在哪里的?”
林榆摇头,拭去了手腕上溅开的水渍。
“是萧珩。”
不知过了多久,“林榆,我不会逼你。”他语气平平。不知从什麽时候开始,已经不再称朕。
身後晨晖苍苍,晕得萧珣的眼眸深不见底。
“顾及阿鸢麽?”林榆冷笑。
萧珣没有回答。
他走到了窗边,支开了直棂窗。
春二月,後山的山尖上,依稀仍可见未化的雪。
萧珣忽问:“你知道,今年的这场雪,下了多久了?”
林榆朝外看去,不明所以,兴致缺缺:“加起来,将近下了二十多日吧。我一直身在淮阳,不过想来,长安,也是如此。”
萧珣点了点头,仍看着青山白首,俄而道:“我历过最久的一场雪,在我小的时候。”
“刚下雪的时候,我恰好病了,是从马上跳下来,划破了肩。後来,伤口化了脓,引来了风邪入侵,病得厉害。我的阿母怕我在病中见了风,又添一层风寒,把我安置在中殿的榻上,闭紧了户牖。直到第三十天,我才看见下雪了。那真是,天地昏昏,莽莽荒荒。我至今还记得。
“若是换了如今,就该忧心,多少郡国会有雪情,雪会积几尺深,伤人畜几何,毁屋室几成。不过那时,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皇子,一个一心只知嬉戏的孩童。我只想着,雪快停了吧。快停吧,约了人比剑,赛马呢。君子,不可以毁诺。可雪一直不停,怎麽办?该着人递封信去。信是写好了,可怕是来不及寄了,送信的人却说,送不到那里。
“大概是雪花迷眼,骑不了马,宫门闭紧了,各处都闭户。这可怎麽办?我很後悔,该早些时日写的。”
他提了提唇角,自嘲似的说,“那信没有寄出去。”
“天不听我的。哪怕我求它。雪没有停。到了第四十五天,天晴了。五十天,太阳出来了。五十八天,天重新变得蓝了。
“可那雪没有停。一直没有。
“下了,十五年。”
他始终面朝着窗棂,背对林榆,没有回过身来。
“十五年了。”
叹息落入风里,卷着细雨霏霏。
林榆没有说话。
他盯着眼前氤氲的茶雾。聚散离合,离合聚散。
不知多久,门扉拉开了,昼光长长地铺在地上。
是个晴天。
林榆没有擡头,由跪坐,到俯身,双手及额,行了稽首礼。
萧珣从他身前走过。
衣袍下摆上沾了零星的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