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有一点很奇怪。在沈不念原本的印象中,奚未央一直都是一个恪守规则,行事谨遵章法,持身非常清正的人,这样的人本不该存在任何出格的行为的。然而在沈不念知晓奚未央与顾鉴之事后,除却最一开始的震惊,沈不念居然并没有奚未央人设崩塌的感觉。——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由他那个素来深沉的师尊做起来,竟也好像理所应当。
顾鉴对此总结:“奚未央他其实很疯。——我这句话不是贬义。”
沈不念再次被顾鉴的话给震懵了:“啊?!”
顾鉴的神情平静,他看着沈不念,继续说道:“奚未央很强,他就像是那种被上天所眷顾的人。自小到大,凡是他想做的事,他都可以轻易的成为佼佼者,甚至他这一生至今,都鲜尝败北滋味,所以他很骄傲,骄傲到自负,或许他对待人表现得很谦逊,但这只是他的礼貌,实际上他私底下的脾气非常……傲娇。怎么说呢,就像是那种脾气不太好的猫。”
沈不念:“……”
沈不念茫茫然道:“哦——”
顾鉴于是再次继续:“皎皎对于任何事,都有着很强的控制欲,他厌恶事态超出他的预料,可是他又总喜欢追求刺激。他喜欢那种在惊涛骇浪中掌舵的感觉。而我,就像是那条颠簸的船上,坐在他身边的人。”
顾鉴的目光忽然变得遥远,他喃喃的道:“浪有多大,船翻不翻,这些其实我都不在意。我只在意他最后好不好。所以我害怕啊,师兄。我怕极了他总做那些危险的事。哪怕他总在成功,可谁又能保证,有人一辈子永远都是赢家呢?这四境之大,哪里真有吃斋念佛的人呢?”
顾鉴兀自断断续续的絮叨着,良久,他的眼光终于渐渐重新聚焦,顾鉴怔怔的盯住沈不念,和他说:“师兄,我也不想的。我哪里不知道,我思虑的都是些没影的事儿。杞人忧天,莫过于此。皎皎受不了我,是情理之中,因为我也受不了我自己。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总会把未来往最糟的地方去想……现在的日子实在太美满,我承受不了任何一点变故。如果皎皎将来真的出了什么事,你说我会变成什么样?”
顾鉴的双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摩挲着皮肉,他的眼睛被手指遮盖住,已经不再看向沈不念,顾鉴清晰的道:“没有了皎皎,我会变成一个疯子。”
沈不念:“……”
顾鉴本就有许多是不能说出口的天机,再加上他的表述过于感性,以至于最终说出口的话,完全可以用抽象二字来形容。不过,幸运的是,既是如此,沈不念也还是大致听明白了顾鉴与奚未央矛盾的症结所在。
四境局势复杂,变幻莫测,外界的事情,沈不念不擅长,于是他也就不过问,更不会插手,只是安心的做好他自己能做的事情。但这并不代表沈不念就真的对风云变化一无所知,毕竟他还有着一个深入局中的姐姐。顾鉴说奚未央总是做一些“危险”的事情,沈清思又何尝不是如此?她才是真正奚未央一手调教出来的徒弟。
“镜子,我明白你心里的苦处。”
沈不念垂眸,他沉沉的道:“因为从某一种角度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
曾经沈不念也有着像顾鉴一样的担忧与痛苦,他劝了沈清思无数次,甚至姐弟两为此大吵大闹都数不清有多少回,对于沈不念来说,沈清思就是他唯一的亲人,一如当年沈不念出事,沈清思濒临绝望一样,沈不念同样无法承受姐姐出任何的一点意外。……可是,劝和闹又有什么用呢?
这样的事情,本来就是谁也改变不了谁的。沈不念劝不住沈清思,就像顾鉴也劝不住奚未央一样。
沈不念认真的对顾鉴说:“镜子,你放心。”
“倘若当真有那最坏的一天,你不会疯的。”
顾鉴微微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应声。
沈不念罕见这样的镇定与冷静,甚至他的冷静近乎于一种冷漠:“我这几年,很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不论是谁,又有何等亲近,皆是如此。你修的是轮回道,理应比我更能看得开些。——若有人逝去,他不会再回来,但是活着的人,依旧还是要活下去。师尊如此爱你,他一定不会希望,你因他而沉湎痛苦,不得解脱。”
“或者更加将心比心一些,”沈不念直视顾鉴道,“如果出事的那个人是你,你会希望师尊的余生如何?”
顾鉴闻言,心神皆惊,他好像忽然一下通透的想明白了些什么,背后汗津津的一阵阵发凉。顾鉴静默许久方道:“我只愿他能安好。”
人的生命有很长,或许会有某一个很重要的人,能够将之照亮与填满,但他终究不会是真正的全部。殉情是活人一念之间做出的决定,至于逝者,顾鉴不信当真有人能自私到希望所爱之人,放弃余生种种绚烂的可能,就此与自己长眠于空寂的永夜。所谓同生共死,它是一个美丽的誓言,却也仅仅只是一个美丽的誓言。
顾鉴看沈不念,他不像他那般经历轮回,说到底也不过只是一个三十来岁的人,平常大大咧咧,好像万事不经心,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时,一双眼睛里竟也含着些沉郁的暮气。顾鉴心中酸痛,这该是他一生都还不清的债。顾鉴对沈不念说:“师兄通透,听君一席话,我实在惭愧万分——”顾鉴忽然停了一停,然后劝沈不念道:“今日师尊就在北辰阁,你若有空,可以去看看他的。”
“有许多事,师尊也不爱说出口,但这世上叫他心心念念记挂忧心的人里,师兄,你是很重要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