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寿
北极星宫的星河镜漾开圈圈涟漪,映出人间三月姑苏。杏花烟雨湿了青石板,卖花女的吴侬软语混着茶楼说书声,透过镜面袅袅传来,惊动了殿角打盹的仙鹤。
"真想再去看看。"晏昭伏在云谏肩头,情劫剑穗扫过摊开的政务簿,墨迹晕开一朵桃花,"像上回那样,做对寻常夫妻,听雨喝茶,老死巷陌。"
云谏合上政务簿,霜华在纸页间凝成"准"字:"百年为期?"
"百年太短。"晏昭眼睛亮起来,真火在指尖跃成雀鸟形状,"不若封了灵力,真真正正活一世凡人?尝遍生老病死,才算圆满。"
三日後,姑苏城丁香巷多了对蹊跷的璧人。那男子银发束得齐整,却穿着浆洗发白的青衫;女子红衣灼眼,发间金步摇换成素银簪子。云谏赁下白墙黛瓦的小院,晏昭在庭中种桃树,情劫剑当了买树苗的银钱——当铺老板摸着剑鞘上的北极星纹直咂嘴:"小娘子,这仿得可真像传说里星妃的佩剑!要是真的,够买下半条街哩!"
他们一个开医馆,一个授私塾。云谏的"闻雪堂"治好了城南哑女,那姑娘後来成了苏州府最好的绣娘,嫁人时还送来鸳鸯枕套;晏昭的"栖霞塾"教出三个秀才,有个愣头青竟敢给她写情诗,被云谏用戒尺打肿手心,多年後却中了举人来磕头谢师。
街坊都说云先生冷面心热,看诊时总凝着眉头,却常免了穷苦人的药钱,只在檐下挂串风铃抵账;云娘子娇俏可亲,教孩子们念"蒹葭苍苍"时发间银簪滑落,能惹得满堂稚子笑作一团。
唯有一桩事惹人议论——成亲十年仍无子嗣。"定是云先生太寡言!"卖豆腐的婆子塞给晏昭求子符,"夜里多哄着些!床笫间。。。"话没说完被云谏冷眼瞥住,冻得豆腐都结层霜。
晏昭笑着应下,回头把符纸叠成纸鸢放上天。夜里云谏看着她小腹旧伤默然,那道初代留下的疤痕虽淡去,仍断了她生育的可能。她反搂住他脖颈:"有念昭就够了。再说。。。"指尖划过他心口同样深刻的疤,"这道同命契,比孩子更缠人。"
第四十五年,云谏鬓角染了霜。学生替他拔白发,他却盯着镜中皱纹怔忡。当夜晏昭取来胭脂,就着烛火为他描眉:"这样更俊了,像说书先生讲的成熟侠客。"胭脂是拿院中桃花兑了蜂蜡调的,染得他眉峰三月春浓。
第五十年大疫,云谏昼夜不休问诊,终是病倒。晏昭跪在佛前求遍满天神佛,最後咬破手指以血熬药——真凤凰血混着凡间草药,在陶罐里滚出金红的光。他转醒那日,见她乌发间一缕刺眼银白,竟是她偷偷染就。"要老一起老。"她笑着咽下咳出的血,将白发与他银丝结在一处。
第七十三年春雨夜,晏昭咳血染红绣绷。上头是未完成的并蒂莲,针脚还缠着云谏的银发。他握着她手开药方,笔尖颤得洇透纸背。"别怕,"她笑喘着拭他眼角,"下辈子还找你。做对塞北夫妻,你牧羊,我挤奶。。。"
第八十载深秋,两人并躺院中看桃叶纷落。她鬓如雪,他眉似霜,交握的手上老年斑都生在一处。最後一瓣桃花落在她唇边,被他轻轻拂去。
"後悔麽?"他问,"本该与天同寿。。。"
她侧身吻他苍老唇瓣:"这八十年。。。比三百年更快活。"
闭眼时桃花正好落满身。再睁眼已是北极星宫,星河镜映着他们紧握的手——凡尘百年,天上三日。鬓角霜雪尽褪,唯有眼底沧桑如旧。
云谏忽然挥袖拂镜,霜华道力汹涌流转:"不够。"
"嗯?"
"下一世,"他抵着她额头,往生镜映出塞北草原,"还做夫妻。你牧羊,我挤奶。"
情劫剑与无垢剑交鸣着划破虚空,新的轮回在镜中徐徐展开。星河万丈,不过痴人眼中有情人。
殿外忽传来仙侍惊呼。但见星河镜中,姑苏小院的桃树竟绽出星辉,片片落花凝成冰晶,拼出句凡眼看不见的誓言:
"千世万劫,常伴君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