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受这种目光的洗礼使玛蒂娜的眼球後方感到刺痛。从一开始进入国事厅起,她就发现了国王的用意。除国王与她的私人秘书比阿特丽斯公主外,就只剩玛蒂娜本人与紧随其後的麦考夫,并无其他大臣。可见国王仍在犹豫是否果真要委托于她,因此仍需和她商谈条件。
“这是我的荣幸,陛下。”玛蒂娜脸上挂着虚僞的笑,“如能为您分忧,实在是令我不胜欣喜。”
“玛蒂娜!”国王骤然厉声喝道,“此次浩劫你是否参与其中!”
玛蒂娜恭敬又夸张地躬身行礼:“陛下,您对我的误解实在令我悲痛万分。我必须为自己辩白的是,自从我的父亲卡文迪许公爵逝世後,我以最快的速度处理了财産与葬礼问题,便立刻赶往德文郡。从那之後,除却夜晚休息时间,我一直和我的工人们在一起,数万人皆是我的不在场证明——每一天。”
闻言,国王的声音略有缓和:“那为何曾经委托你清除的人员名单出现在了这次?”
玛蒂娜擡起头,笑眯眯地与国王对视:“有时候,您交给我的任务地点离得过近,或安排时间较紧张。为了不引起人们的恐慌和注意,也为了打消嫌疑,我会让任务目标依旧在法律层面上存活。关于这一点,您和福尔摩斯先生都是同意且配合的。然而,即便如此,也无法瞒过死者最亲密的家属。她们无一日不处在家中顶梁柱倒塌的恐惧中,又害怕谎言被戳穿。所以,她们现在终于找到时机,能够公之于衆了。这种私心很合理,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你并未参与其中,也不曾授意,是吗?”
“陛下,您实在冤枉我了。我没有理由要帮犯罪卿呀。”玛蒂娜直起身子,声音缓慢带着笑意,面上却无一丝微笑,“您知道的,我和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有仇。十数年前,我曾亲自对他用空了弹匣。这件丑闻,当时应该传遍了伦敦城才是。”
国王不打算深究玛蒂娜将“没有理由屠杀特权阶级男性”的话题转移为“没有理由帮犯罪卿”这点,她的注意集中在玛蒂娜的後半句上。
“我记得。”国王观察眼前这个早已成长为他人无可撼动的庞大力量的成年女人,脑海中却浮现出曾经那个苍白丶神经质丶歇斯底里丶皮笑肉不笑的贵族女孩,“你一直记着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曾经的羞辱。当然,犯罪卿还使卡文迪许公爵彻底消逝,使你失去了那份庇佑。”
玛蒂娜与犯罪卿明暗两重身份皆有刻骨的仇恨,这不假。她一向记仇,如果有机会也必然会痛下杀手。与此同时,那位被捧上救世主圣坛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却显而易见地同情过犯罪卿。
事已至此,国王心中的天平明显倾斜了。
这边,玛蒂娜依旧笑得像个木偶假人一般僵硬地向君王进献谗言:
“陛下,我一直没能忘怀这些年来您对我的关照。”事实上并没有。
“我仰慕您,在心里暗自视您为至高无上的母亲。”这句话有些过于肉麻了。
“因此,我急迫地想要为您分忧。当然,不止于除去犯罪卿,还有关善後的事。”
终于,国王起了兴致,虽然她也被玛蒂娜言不由衷的阿谀肉麻得够呛:“说说看。”她挑起眉毛。
“那就是取消限定继承权的合法性,并且允许没有男嗣的贵族将爵位传给长女。”
国王似笑非笑地点了点自己的太阳xue:“玛蒂娜,我还以为这是你要向我开出的条件。”
“我怎麽敢呢?能够再度获得陛下您的宠幸与信任,我又怎麽敢再和您谈条件?于情,举国上下,从小乡绅到大贵族,都对中世纪流传下来的限定继承权怀有不满,若能取消,也是安稳全国人心之举。于理——”
玛蒂娜一转刚才的浮夸谄谀,面色平静冷淡,语气也是如此:“太多贵族及其男嗣在此番浩劫中丧生,贵族人数骤减,即使下议院同样损失惨重,但就议员席位而言,依旧比不得上议院,因此上下议院的力量失衡是必然的。陛下您不想贵族凭借权力胡作非为,但一定也不愿见到权力一边倒向下议院的失衡局面,不是吗?”
她望向上首,王座上的国王微微闭眼颔首,显然赞成她的话。
“那麽就有两种方案。一是大量册封无爵位的资産阶级权贵为新贵族,可这样一来,成为贵族後,他们必定拼死维护自己新获得的贵族利益,而不可能再如从前一样维护资産阶级平民利益了。那麽,一切就会回到从前那种失衡状态,即一边倒向上议院。”
玛蒂娜顿了顿,见国王没有制止她的意思,于是接着说下去:“第二种方案,就是允许此次失去性命的上议院成员的长女继承爵位,并给部分家中死伤惨重的资産阶级及下议院的议员们的家中长女册封。一来,能够安慰这些失去希望丶人丁衰败的家族;二来,由于人们一贯以来对女性们的轻视以及女性在教育上的短缺,上议院自然会被削弱部分力量。”
“同时,为了保证短时间内不会使这部分被削弱的力量重新回来,那麽这些继承了爵位和新获封的女士们,她们的爵位则优先由长女继承。而下议院的损失不难弥补,不是吗?有的是需要议员地位的资産阶级与乡绅,当然能够快速填补缺口。这样一来,这份稳定平衡的局面就可维持较长时间。”
国王知道玛蒂娜的私心,若她真的同意了玛蒂娜的提议,这个狡诈贪婪的姑娘可谓是获利不少——全部的财産继承权,德文郡公爵的爵位,上议院的席位,以及衆多和她站在同一利益团体的战友。
可是话说回来,她没有理由拒绝,不是吗?
想到这里,国王的嘴角的皱纹浮现出些许的笑意来。
她并不会为玛蒂娜获利过多而不满,毕竟她也是女人;也不会为女性们获得好处而感到难堪,认为女性应该坐在家中为丈夫操持家务已经是她多年前的想法了,那时她的丈夫还活着,她尚且全身心地爱慕他——可他现在已经是冢中枯骨了,而她——
她还是衆多女儿的母亲。
她能保证现在的王储能够善待他的妹妹们,那更远的将来呢?再下一任国王又是否会善待他的姑姑们?她最爱的比阿特丽斯该怎麽办?她会永远在英国,绝无远嫁他国的可能,至少在她活着的时候是这样。可她已经年纪不轻了!
何况,在如此权贵大屠杀的浩劫後,玛蒂娜的提案确实能够很好地保证局面平衡与稳定,不是吗?
只几息时间,国王已经下定决心。
“福尔摩斯卿。”她召唤依旧恭恭敬敬守候在原地的麦考夫,“召首相丶内阁成员丶诸位大臣以及议员进来吧。”
仍处于惶惶不安中的男性听闻国王的传召,意料到大局将定,立刻涌入国事厅,佯装不在意地偷偷瞥站在正中央的玛蒂娜。
“玛蒂娜·席格丽德·卡文迪许,我以大英帝国的名义,委托你结束犯罪卿的恶行,死生不论。”
玛蒂娜利落地单膝跪地,接受委托。
国王转向衆人,语气威严,不容质疑:“诸位,考虑到灾难後的安稳民心丶稳定政局的需要,我希望接下来能够通过这几项提案,使其成为确实有效的法律:否认中世纪遗留産物限定继承权的合法性,若无男嗣,一切财産皆可由其合法的女儿继承,除非并无合法子嗣,才可由旁支继承;一切可继承的爵位与头衔,若无男嗣继承,则由其长女继承;拥有继承制爵位的贵族,无论女男,皆有上议院的席位。”
衆人面面相觑。
麦考夫率先站出来,接受国王的旨意:“是,陛下。”
有了带头的,接下来也就不难了。现在的人员已经很少了,要通过几项法案并不困难,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在继承问题上,除人之常情外,也确实没有更好的能够平衡局面的方案。
贵族们不希望没有爵位的“暴发户”骤然站到上议院与自己平视,出于对女性的蔑视,他们得以幻想未来自己身为上议院的幸存者能够获得更多权柄;首相丶内阁成员又只考虑自己党派的利益,现在他们还活着,就是最大的利益,他们急需卡文迪许小姐平息此次风波为他们站台,自然不会得罪她和已经有所偏向的女王;于其他下议院成员而言,他们虽想跻身贵族,却自知身为幸存者又无贡献的自己获封无望,又不想自己的同僚成为贵族压自己一头,那麽保持原状反而是件好事。他们并不将即将进入上议院的女人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对上议院的削弱,皆志得意满地认为属于他们的时代将要到来,只需提防那些上议院的幸存者就好。
——现在遇害家族数已经上升到79了,而且这个数据还在不断攀升,他们已经被吓破了胆。在生命面前,什麽利益都不要紧。
“是,陛下。”他们纷纷低下头。
玛蒂娜扬起一个只有上首的国王与比阿特丽斯公主能看到的笑容,行礼後退出国事厅。
“陛下,我去送一送卡文迪许女士。”公主说。
国王颔首。